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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您應該知道,我無權派您直接去部隊。但是我可以把我們給於部處寫的診斷意見告訴您。我們的意見是:通過適當的訓練您是能夠飛起來的。總之,在任何情況下,您都可以認為我對您投的是『贊成』票。」醫生回答。

  米洛沃裡斯基和療養院院長——也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軍醫——手挽手走出了大廳。他們兩個人都讚歎不已,同時又感到莫名其妙。晚上睡覺前,他們倆仍然叼著煙捲坐在那裡長時間地探討著:只要一個蘇維埃人真想做點什麼事,那他就沒有辦不到的……

  下面的音樂在鳴奏,翩翩起舞的人們的身影在被從窗內投射出來的燈光照亮的四方形地面上忽閃忽閃地晃動。這時,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卻把自己緊鎖在樓上的浴室裡,將腿放到冰冷的水裡,嘴唇咬得幾乎出了血。他把腿上那些由於劇烈運動而磨出的大口子和發青充血的老繭泡在水裡的時候,痛得幾乎失去了知覺。

  過了一個小時,斯特魯契柯夫少校回到房間。這時,密列西耶夫已經洗得幹十淨淨,精神飽滿,正對著鏡子梳理他那濕漉漉的波浪式的頭髮。

  「濟諾奇卡還在那邊找你呢!至少也該陪她散散步告別一下吧!姑娘真可憐。」

  「我們一起去吧,巴威爾·伊萬諾維奇,喂,我們一起去吧,怎麼樣?」密列西耶夫一再請求道。

  想到要和這個既可愛又可笑、那麼認真教他跳舞的姑娘獨自相處,他就覺得不太自然。自從接到奧麗雅的來信,他就感到和她在一起心裡很沉重。所以他一再懇求斯特魯契柯夫同去,直到斯特魯契柯夫嘟噥著,最後拿起軍帽為止。

  濟諾奇卡在陽臺上等著。她手裡拿著一束零落的花球,被扯下、撕碎的花萼和花瓣在她腳旁撒了一地。她一聽到阿列克謝的腳步聲,就把身于向前探出來,但是當看到走出來的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時候,她又沒精打采地把身子縮了回去。

  「我們去和森林告別吧!」阿列克謝用一種無憂無慮的語氣建議道。

  他們手挽手默默地走在菩提樹的林蔭道上。黑壓壓的人影在他們腳旁,在那撒滿點點銀光的地面上緩緩地浮動著。開始發黃的葉子一會兒在這兒,一會兒在那兒不停地閃爍著,就像撒落的金幣。林蔭路到了盡頭。他們走出了公園,沿著那濕潤的灰草地朝湖邊走去。一層層濃霧像白羊皮一樣在湖邊的谷地上飄浮著。起初,霧緊貼著地面飄浮著,過了一會兒就升到了他們的腰間,在這清涼的月色裡放射出神奇的光輝。空氣潮濕,彌漫著秋天清爽宜人的氣息,讓人感覺一會兒涼,甚至有些冷,一會兒暖,令人發悶。仿佛在這濃霧籠罩的湖裡有它自己的源泉,有暖流,也有寒流……

  「我們像不像巨人在雲彩裡飛翔,啊?」阿列克謝若有所思地說。這時姑娘的小手緊緊地拽著他的胳膊,這使他感到很難為情。

  「我們倒像幾個傻瓜,我們會把腳弄濕,也許上路時會感冒!」斯特魯契柯夫抱怨道,他正為某種不愉快的事煩心。

  「我比你們有優越條件,我的腳不會被弄濕,我也不會感冒。」阿列克謝微笑著說。

  濟諾奇卡領著他們朝被濃霧籠罩的湖邊走去。

  「快走,快走,現在那邊一定非常漂亮。」

  他們幾乎誤落水中,直到那一片黑黝黝的湖水透過縷縷輕柔的霧靄出現在他們的腳邊,他們才吃了一驚,停住了腳步。周圍設有幾座小橋,橋畔朦朦朧朧地露出一條小船的黑色的側影。濟諾奇卡向霧裡跑去,回來時手裡拿著船槳。他們把槳架固定住,阿列克謝坐下來划船,濟諾奇卡和少校並排坐在船尾。小船在平靜的水面緩緩向前劃去,它一會兒鑽進霧中,一會兒又鑽了出來。光滑的水面在月光的照射下閃耀著烏銀般的光輝。他們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之中。夜色靜謐,被船槳濺起的浪花像一滴滴水銀,沉甸甸地向四周散落。槳架喑啞地響著,長腳秧雞在吱吱嗚叫,遠處的水面上還隱隱約約傳來貓頭鷹淒涼的、忽高忽低的啼叫。

  「真難以相信,附近就在打仗……」濟諾奇卡輕聲地說,「同志們,你們會給我寫信嗎?比如您,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哪怕給我寫幾個字也好。您想不想要我的寫著地址的明信片?到時候您就簡單地寫幾句:還活著,身體健康,問候您。然後把它投到郵筒裡,行嗎?」

  「不,兄弟們,我真希望我也能去!見鬼去吧,夠了,划船,划船!」斯特魯契柯夫喊道。

  大家都默默無語。細碎輕柔的浪花拍打著船舷,發出舊舊的響聲,船底的水流也在緩緩地潺潺流動著,船尾的浪花翻滾著。霧散開了,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束搖曳的藍色月光從湖畔射到小船上,還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睡蓮和百合。

  「讓我們唱支歌吧!啊?」濟諾奇卡建議道。她不等回答,就唱起了「山梨樹」這支歌。

  她一個人憂鬱地唱完了第一段。斯特魯契柯夫就用他那渾厚響亮的男中音接著唱了下去。阿列克謝以前從沒聽他唱過歌,所以他甚至懷疑起這麼美妙動聽的嗓音是他唱出來的。於是這支深沉而又不失熱情的歌曲在平靜的水面上暢快地飄蕩著。兩種悅耳的聲音,男聲和女聲互相配合著,唱出了深情的眷戀。阿列克謝禁不住想起了他窗外那棵只結了一串果實的小小的山梨樹,想起了故鄉大眼睛的奧麗雅,隨後這湖水、這迷人的月光、這小船,還有歌手,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在那銀白色的濃霧中他看到了從卡梅欣來的姑娘,不是那個坐在野菊花叢中的奧麗雅,而是一個陌生的、他不太熟悉的姑娘——她疲倦不堪,面頰佈滿曬出的斑點,嘴唇乾得裂了口,穿著被汗水浸透的制服,手裡拿著鐵鍬,一個典型的在斯大林格勒城外草原上的姑娘。

  他放下船槳,和他倆一起和諧地唱完歌曲的最後一段。

  6

  清晨,一隊軍用汽車駛出了療養院的大門。還在大門口時,坐在其中一輛汽車踏板上的斯特魯契柯夫少校就唱起了他喜愛的「山梨樹」這首歌。歌聲在其他車輛裡得到了呼應,於是離別的祝福、祝願,布爾那茲揚的俏皮話以及濟諾奇卡在汽車窗口旁對阿列克謝大聲說的臨別贈言——所有這一切都湮沒在這首樸實而又回味無窮的老歌的歌詞中。這首被遺忘了多年的老歌,在偉大的衛國戰爭歲月裡重新恢復了活力,並且支配著人們的心靈。

  就這樣,汽車滿載著樂曲那和諧渾厚的旋律離去了。當歌曲唱完時,大家都沉默起來,誰也不說一句話,直到窗外掠過首都郊外第一批工廠和小村莊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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