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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火車的車輪哢嚓哢嚓地響著,汽笛也響亮地鳴叫著,在轉彎處火車不見了,留下一股不太濃的煙塵。只剩下幾個旅客的站台重新寵罩著夜晚芬芳而寧靜的氣氛。戰前這裡一定很美,很靜。站台的四周被濃密的松樹包圍著,樹梢上刮來一陣陣均勻的、讓人心安的松濤。大概兩三年前在這樣晴朗的夜晚,在穿過林蔭道通往避暑地的一條條羊腸小道上,一定會從火車上走下一群穿著薄薄的、花色連衣裙的漂亮女人,吵吵鬧鬧的孩子們和心情愉快、皮膚黝黑的男人們。他們剛剛從城裡回來,隨身帶著送給來這裡度假的旅客的食物和美酒。而現在,幾位下了車的旅客拿著鋤頭、鐵鍬、乾草叉和其他菜園農具,迅速走下站台,匆匆忙忙地走進樹林。他們都在想著自己所關心的事。只有密列西耶夫拄著手杖,像個散步的遊客,欣賞著這美麗迷人的夏日夜景,盡情地呼吸著。他眯縫起眼睛,感受著透過松枝的太陽光對皮膚的溫柔的愛撫。

  在莫斯科的時候,就有人詳細地給他講了路線。作為一名真正的軍人,他僅憑幾個方向標就毫不費力地找到了通往療養院的路。療養院位於一個寧靜的小湖畔,從車站步行十幾分鐘就到了。革命前,一個俄羅斯的百萬富翁決定在莫斯科近郊建一個夏宮,而且要建成獨一無二的樣式。他對建築師聲稱,他不在乎花多少錢,只要夏宮是別出心裁的就行。為了投其所好,建築師在湖邊蓋了一座規模宏大、樣式古怪的磚砌樓閣。有帶柵欄的窄窗戶,有小尖塔,小樓梯,有過道和遊廊,還有像冰刀一樣的尖屋脊。這個建築物在長滿青苔的湖畔,在俄羅斯廣闊的美景映襯下,就像嵌入的一個古怪而粗糙的斑點。不過這裡的景色確實迷人!湖面水平如鏡,湖邊長著一棵小楊樹,它的葉子在輕輕搖曳,就像一群美麗而好動的小鳥飛到了水邊。白樺樹潔白的樹於忽遠忽近,在那斑駁的綠蔭叢中閃露出來。蒼翠的松葉林猶如一個寬闊的、犬牙交錯的圓圈鑲嵌在湖邊。所有這一切美景都倒映在如鏡的水面上,溶化在清涼的藍漿裡,溶化在平靜而透明的液體中。

  這裡的主人曾以不同凡響的好客聞名全俄羅斯,許多著名的藝術家都曾長期住在夏宮裡。所以這一帶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色——無論是它的全景還是它的局部一隅——一部作為宏偉的俄羅斯大自然雄渾而樸素的美景典範,被永久地描繪在許多畫布上。

  現在工農紅軍的空軍療養院坐落在這個夏宮裡。在和平時期,飛行員帶著妻子,有時帶著全家住在這兒。在戰爭期間,飛行員出院後到這裡繼續治療。阿列克謝不是沿著那條寬闊的、兩旁栽著白樺樹的彎彎曲曲的柏油路回到療養院的,他走的是那條被踩出來的,從車站——穿過樹林就到湖邊的小路。他是所謂抄近路來的。所以,當他混進那兩輛停在大門口的、擠得滿滿的公共汽車周圍的一大群喧鬧的人群裡時,誰也沒有注意他。

  從交談、對話、告別和祝願聲中,阿列克謝知道這是在為奔赴前線的飛行員們送行。準備出發的人都很開心,很興奮,好像他們不是去每朵雲彩後面都有死神在窺視著他們的地方,而是返回和平時期故鄉的衛戍部隊。送行的人們臉上露出了焦急和憂鬱的神色。阿列克謝很理解這種心情,自從南方開始了大規模的新的戰鬥以來,他就親身體驗到了這種抑制不住的渴望。這種渴望隨著前線戰事的加劇和局面的複雜而變得更加強烈。而當在軍人中,眼下在悄悄地、謹慎地提到「斯大林格勒」這個詞的時候,這種渴望就變成了無法排解的苦悶,而被迫閑呆在療養院裡也就變得難以忍受了。

  從裝飾美觀的窗口向外探出許多曬得黝黑的、興奮不已的面孔。一個身材不高、有點禿頂的瘸腿的亞美尼亞人,穿著條紋睡衣,是那些被公認為說話機智俏皮、甘當喜劇演員的人中的一個(每一批療養者中都會遇到像他這樣的人),他一瘸一拐地在公共汽車的周圍忙碌著,揮舞著手杖,對那些要出發的人們說著臨別贈言:

  「喂,費嘉!到空中向德國鬼子問好!你要跟他們好好算帳,誰讓他們不讓你完成月光浴①的療程。費嘉,費嘉!你到空中給他們點顏色看看,讓他們明白妨礙蘇聯一流飛行員的月光浴太不像話了。」

  ①這裡指的是青年男女月下夜遊。

  費嘉是一個皮膚曬得黝黑的圓臉小夥子,高高的額頭上有一條疤痕。他把頭探出窗外,喊著讓療養院的月光委員會放心。

  人群和公共汽車裡發出一陣哈哈大笑聲。汽車在這陣笑聲中啟動了,然後慢慢地向大門口駛去。

  「祝你成功!一路順風!」人群中有人喊道。

  「費嘉,費嘉!儘快把戰地郵編寄來!濟諾奇卡①會用掛號郵包把你的心寄還給你……」

  ①濟娜依達的愛稱。

  公共汽車在林蔭道的拐彎處消失了。被夕陽染成金色的灰塵落了下來。穿著罩衣和條紋睡衣的療養者慢慢地在公園裡散開了。密列西耶夫來到療養院的前廳,那裡的大衣架上掛著的軍帽都帶淡藍色的帽箍,地板的一角堆放著九柱戲的柱子、排球、褪棒球和網球拍。剛才那個瘸腿的亞美尼亞人把他領進了辦公室。近看之下,他的臉嚴肅而聰明,一雙大眼睛美麗而憂傷。路上他玩笑式地說他是療養院月光委員會主席,並宣稱,月光浴已為醫學證明是治療各種傷痛的方法中的最有效的方法。在這件事上他決不允許有自發和無組織的現象,所以夜晚出去散步的證件由他親自簽發。他說起笑話真是張口就來,不過這種時候他眼睛裡的表情卻是嚴肅的,而且目光敏銳、好奇地打量著交談對象。

  一位身穿白大褂、頭髮紅得像火焰似的姑娘在辦公室裡接待了密列西耶夫。

  「密列西耶夫嗎?」她放下正在讀的一本書,嚴肅地問,「密列西耶夫·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嗎?」她用不滿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飛行員,「您怎麼愚弄我呢?我這裡明明寫著:『密列西耶夫上尉,從H醫院來,沒有腳』,而您……」

  此時阿列克謝才仔細打量了她那張與所有紅發女人一樣的白白淨淨的小圓臉:一團古銅色的頭髮遮住了她的臉龐,細嫩的皮膚白裡透紅。她的眼睛像貓頭鷹一樣又圓又亮。她有些無禮地打量著阿列克謝,神情是既驚又喜。

  「反正我是密列西耶夫·阿列克謝,這是我的介紹信……您是遼麗雅嗎?」

  「不是,您聽誰說的?我是濟娜。您的假腳怎麼是這樣的?」她不相信地望著阿列克謝的腳。

  「噢,那麼您就是那位費嘉把心交給你的濟諾奇卡了?」

  「這是不是布爾那茲揚少校對您說的?他可達到目的了。唉,我真是恨透了這個布爾那茲揚什卡!他跟什麼人都開玩笑!我教費嘉跳舞,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你說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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