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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現在您教我跳舞,行嗎?布爾那茲揚答應給我開月光浴的通行證呢。」

  姑娘更加驚奇地瞥了阿列克謝一眼:

  「可是怎麼跳呢?沒有腳也跳舞嗎?得了……您大概也喜歡跟人家開玩笑。」

  這時斯特魯契柯夫少校跑進屋,一把抱住阿列克謝:

  「濟諾奇卡,我們已經商量妥了:讓上尉到我的房裡住。」

  長時間在一起住院的人們再見面的時候就像兄弟一樣。阿列克謝很高興又見到了少校,就像有好幾年沒有見過面一樣。斯特魯契柯夫已經把背包安置在療養院裡了,所以少校覺得自己像在家中一樣。他認識這裡所有的人,人們也都認識他。僅用一天的光景他就和一些人成了朋友,不過也和另一些人吵過嘴。

  他倆住的小屋的窗戶對著公園,房前是一排挺拔的松樹、一叢綠油油的歐洲越橘和一棵細小的山梨樹。山梨樹上有幾片像棕櫚樹一樣精緻得仿佛是雕刻出來的瓜形葉子,輕輕搖曳著,唯一的一串沉甸甸的果實已經變黃了。吃過晚飯,阿列克謝立刻上了床,在那被夜晚的霧氣弄得又潮又濕的被單上伸直了身子,一會兒就睡著了。

  這個晚上他做了許多奇怪的、令人不安的惡夢。他夢見淡藍色的雪和月亮。森林恰似一張毛茸茸的大網把他整個罩住,他想從裡面掙扎出來,可腳又被雪纏住了。阿列克謝焦急萬分,他感到有一種模糊的、可怕的厄運對他緊追不捨,腳在雪裡凍得麻木了,已經沒勁把它們拔出來了。他輾轉反側,不停地哼哼直叫——眼前的森林又變成了飛機場,又瘦又高的尤拉坐在一架樣子古怪、沒有機翼的軟體飛機駕駛室裡。他面帶微笑,一揮手,飛機直沖雲霄。米哈依拉爺爺抱著阿列克謝,像對小孩子似地對他說:「讓他走吧,讓他走吧,我們洗個蒸氣浴,暖和暖和身子。很好,好極了!」但是老爺爺沒有把他放到熱氣騰騰的蒸氣浴板上,而是放到了雪地上。阿列克謝打算站起來,但又無能為力:大地緊緊地吸住了他。不,這不是大地吸住了他,這是一隻熊把它那熱乎乎的肥胖身軀壓到了他的身上,使他呼吸困難。這只熊一邊打著鼾聲,一邊摧殘著他。這時,身旁駛過一輛輛滿載著飛行員的汽車,這群愉快地望著窗外的飛行員沒有一個人發現他。阿列克謝想喊他們過來幫忙,想奔向他們,哪怕做個手勢也好,但是他怎麼也做不到。嘴張開了,可喊出的聲音跟耳語似的。阿列克謝覺得他被窒息的心臟仿佛就要停止了跳動,他仍然做著最後的掙扎……不知何故眼前又掠過長著火焰般頭髮的濟諾奇卡的笑臉。她那雙有些無禮的、充滿好奇的眼睛閃爍著嘲笑的神色。

  阿列克謝醒來時仍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四周靜悄悄的,少校仍在睡夢中打著輕微的鼾聲。一束透明的月光透過窗戶,撒落到地板上。為什麼會忽然夢見那些可怕日子裡的種種情景呢?阿列克謝從來不去想它們,即使有時想起來,也覺得那是一個荒誕的故事。一陣均勻寧靜的聲響和夢中的絮語伴隨著夜晚空氣中的沁人心脾的涼意湧入這被月光照射的敞開的窗戶。這聲響一會兒令人激動地紛至遝來,一會兒又沉寂下去,慢慢飄逝,一會兒又凝固在沙沙作響的音符上,讓人心神不寧。這是窗外的松林發出的聲響。

  飛行員在床上坐了起來,久久地傾聽著這神秘的松濤聲。後來他猛地搖了搖頭,好像要把這莫名其妙的夢魔趕走似的,於是他全身重新被一種固執而快活的精力支配著。他應該在療養院住二十八天,然後決定他是去作戰、飛行或過常人的生活,還是在電車上永遠需要別人讓座位,用一種同情的目光看著他。因此這二十八天既漫長又短暫,幾乎每一分鐘他都得為爭取做一名真正的人而進行戰鬥。

  在月光如水的夜色裡,在少校鼾聲的伴奏下,阿列克謝在床上制定了訓練計劃。這個計劃包括早晚的體操、走路、跑步和腿部的特殊訓練。然而特別感興趣、使他的假腳得到全面鍛煉的,倒是他和濟諾奇卡談話時在他腦中閃現的想法。

  他決定要學會跳舞。

  3

  在8月一個寧靜的、晴朗的中午,大自然中的一切都閃閃發光。但是從一些蛛絲馬跡看來,在這炎熱的空氣中已經使人感到一種輕微的、凋零憂鬱的氣氛。小溪在灌木叢中蜿蜒地流過,發出溫柔的潺潺的流水聲。在一個很小的沙灘浴場上幾個飛行員正在曬太陽。

  由於天氣炎熱,他們都懶洋洋地躺在那裡打著盹兒,連那個精力十足的布爾那茲揚也默不作聲,把他那只殘廢了的、受傷後又沒有接好的腿埋在溫暖的沙子裡。他們躺在榛樹灰色的葉叢中,外人無法看到他們,但他們卻能看見綠色草地上踩出的小徑。這條小徑一直延伸到河邊谷地的斜坡上。正在擺弄著腿的布爾那茲揚在這條小徑上看到了一個令他驚歎不已的場面。

  昨天那個新來的人從小樹林裡走了出來,他穿著一條條紋睡褲,一雙皮鞋,可沒有穿襯衫。他環顧四周,沒有發現任何人,就把兩肘放在腰間,突然跳了起來。他跑步的姿勢很特別,一跳一跳的,跑了大約有二百米,就開始走,這時他已氣喘吁吁,汗水淋淋。休息了一會兒,他又跑了起來。他的上身泛著光,就像跑得筋疲力盡的馬的兩助。布爾那茲揚默默地讓他的同伴看那個奔跑著的人。他們開始從灌木叢後面觀察他。這些並不複雜的訓練竟把這個新來的人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臉上浮現出痛苦的模樣,有時還哼哼幾聲,但是他仍然沒完沒了地跑著。

  「喂,朋友,是茲那明斯基①兄弟的榮耀讓你不得安寧瑪?」布爾那茲揚終於忍不住了,說道。

  ①蘇聯著名賽跑家。

  新來的人站住了。他臉上疲倦和痛苦的表情消失了。他冷漠地望了一眼灌木叢,沒有吱聲,搖晃著身體,邁著奇怪的步伐走進了樹林。

  「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雜技演員?還是瘋子?」布爾那茲揚不解地問道。

  剛從打盹中醒來的斯特魯契柯夫少校解釋道:

  「他沒有腳。他在訓練假腳,他想回到殲擊機飛行隊去。」

  這些懶洋洋地躺著的人好像被潑了一頭冷水。他們一個個地跳了起來,馬上議論開了。大家感到奇怪的是,這個年輕人原來被截去了雙腳,他們除了覺得他的步伐有點怪異之外,倒沒有發覺到別的特別之處。他們覺得他沒有腳卻想駕駛殲擊機,這種想法似乎有些荒唐、不可思議,甚至是對飛行的褻瀆。他們想起有些人由於一點小毛病——掉了兩個手指、神經容易激動、平足病——就被逐出飛行隊的情景。對飛機駕駛員的身體狀況永遠都會提出各種各樣的要求,即使在戰爭期間,這種要求也比其他兵種要嚴格得多。總之,用假腳,而不是用真腳來駕駛殲擊機這樣精密、靈敏的飛機似乎是根本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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