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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阿列克謝推開放著花瓣狀麵包片的瓷板,直盯著安紐塔那淡綠色的眼睛和她那豐滿的、嬌豔的小嘴。

  「要是我現在吻您一下,您會怎麼樣?」他用低沉的聲音問道。

  她馬上清醒了,驚恐地望著他,不過不是憤怒地,不,而是探尋地、失望地望著他,就像一個人正在看著一塊一分鐘之前還在遠處閃閃發光類似寶石的,實為碎玻璃片那樣。

  「我一定會把您趕出去,並寫信給葛裡沙,說他認錯了人。」她冷淡地說,重新固執地把麵包推給他,「吃點東西吧,您醉了。」

  密列西耶夫眉開眼笑地說:

  「這樣做才對,就為這我也要謝謝您,懂事的姑娘!我以全體紅軍的名義謝謝您!我會寫信給葛裡沙,說他看人看得准。」

  他們一直談到三點多鐘,直到斜射進屋裡的、飄著灰塵的明亮光線開始爬上牆壁。到上火車的時候了。阿列克謝憂鬱地從舒服的綠色安樂椅上站起來。他的弗淪奇式上衣沾了一小塊纖維。安紐塔出來送他。他們手挽著手走著,他休息了一會兒之後走得那樣自信,以致姑娘不由得想道:「這是真的嗎?葛裡沙是不是在開玩笑,說他的朋友沒有腳?」安紐塔給阿列克謝講了後撤醫院的情況,她現在在那裡同一些醫學院的學生做著傷員的分類工作。她講道,他們的工作很艱苦,因為每天都從南方運來幾列車的傷員。她還講道,這些傷員實在是太偉大了,他們是多麼頑強地忍受著痛苦。說到一半時,她突然打斷了自己的話,問道:

  「葛裡沙在留鬍子,您說這話是認真的嗎?」她沉默了一會兒,思索著,然後輕聲補充道:「我全明白了。我對您就像對爸爸那樣說實話:剛開始的時候看著他那些傷疤確實感到沉重。不,不是沉重——不是這個詞,而是有點可怕……怎麼說呢,不,也不是可怕——也不是這個詞……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您理解我嗎?這也許不太好……可有什麼辦法呢!他要逃走,要離開我——怪人,天啊,多麼奇怪的人!如果您要寫信給他的話,您就寫,他這樣做讓我非常、非常地難受。」

  車站寬敞的大廳裡幾乎沒有普通旅客,裡面全是軍人,有的忙著做自己的事,有的默默地坐在靠牆的凳子上,有的坐在自己的背包上,有的蹲著,有的坐在地板上,他們都焦急不安,臉色憂鬱,好像在想著同一件事。以前同西歐的主要聯繫都是通過這條鐵路連接的。現在西行路線在離莫斯科大約八十公里的地方被敵人切斷了,所以城外的交通線被分割成互不相通的短短的一段一段。現在行駛的只有開往前線的列車,軍人們坐大約兩個小時的火車就可以從首都直接到達他們駐守在那裡的師團的第二梯隊。電氣火車每隔半小時就向站台輸送一群住在城外的工人和帶著牛奶、漿果、蘑菇和蔬菜的農民。他們的喧鬧聲如浪潮般一下子吞沒了車站,但他們立刻又擁向了廣場,於是車站裡又剩下清一色的前線戰士。

  在中央大廳掛著一幅巨大的、一直頂到天花板的蘇德戰線圖。一位身著軍裝、面頰圓潤緋紅的姑娘站在小梯子上,手裡拿著蘇聯情報局發佈的最新戰報,用大頭釘在地圖上釘著標明戰線的細繩。

  地圖底部的細繩急劇地向在移動,形成了一個尖角。德國人在南方進攻了,他們攻破了伊酋姆——巴爾文柯夫的大門。他們第六軍的戰線以鈍角的楔形攻勢推進到了國土的腹部,又延伸到了頓河河套的藍色血管處。姑娘把細繩釘得緊靠著頓河。緊貼在旁邊的伏爾加河像一條粗壯的動脈一樣蜿蜒曲折,河上方的斯大林格勒用大圓圈畫著,它上面的卡梅欣用一個小點標著。很明顯,緊貼著頓河的敵人的楔形正向著這條主要的水動脈推進,而巨離伏爾加河和那座歷史名城不遠了。姑娘高高站在小梯子上,下面的一大群人都懷著壓抑的心情默默地看著她那雙胖乎乎的釘大頭釘的手。

  「胡亂瞎闖,狗東西……瞧,簡直是橫衝直撞!」一個年輕的士兵痛心地自言自語說。他滿臉是汗,穿著一件還沒有皺褶的嶄新的軍大衣,看上去很不合體。

  一個削瘦的、長著灰白鬍子,戴著油蹟斑斑的制帽的鐵路工人,低下頭憂鬱地看著那位戰上,說道:

  「胡亂瞎闖?那你為什麼讓他闖入,這不是明擺著的嗎?要是你總是躲開他,向後退,他自然就要瞎闖。都是些什麼戰士!瞧,都讓人家闖到伏爾加母親河身上了!」在他的語氣中滿含著痛苦和悲憤,好像是在責備自己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的兒子似的。

  戰士負疚地向四周看了看,拉了拉肩上嶄新的軍大衣,從人群裡鑽了出去。

  「是啊,打得相當激烈,」有人歎了一口氣,痛苦地搖了搖頭,「唉!唉!」

  「為什麼要罵他?……他哪兒錯了?他們犧牲得還少嗎?這麼多的兵力壓過來,幾乎是整個歐洲的兵力開著坦克壓了過來。你不妨試試,看看是否能抵擋住。」一個穿著帆布風衣的老人替戰十辯護道。從外表上看,他不是鄉村教師就是醫生。「如果好好想一想,我們能活著,而且自由自在地呆在莫斯科,都是他們的功勞,我們都應該拜倒在這位戰士的腳下。德國人在幾周之內就用坦克踏平了多少國家!而我們打了一年多了——都沒有什麼事,現在還在打,已經打死了他們那麼多人。他,就是那位戰士,全世界都應該拜倒在他的腳下,你們還說他『退卻」

  「我知道,我知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別再說我了!理智是知道的,可是心很痛,簡直要碎了。」鐵路工人憂鬱地說,「因為法西斯還在踐踏我們的國土,在破壞我們的房屋……」

  「他在那裡嗎?」安紐塔用手指著南方問道。

  「在那裡。她也在那裡。」阿列克謝答道。

  在伏爾加河淡藍色的河套旁,也就是在斯大林格勒的上方,他看到一個寫著「卡梅欣」的小圓圈。對於密列西耶夫來說,這不是普通的地圖上的圓點。它意味著:綠色的小城;草木叢生的郊區街道;灰濛濛的光滑的葉子沙沙作響的楊樹;塵土的氣味;菜園柵欄後面的茵香味和芹菜味;好像是被胡亂扔在又幹又黑的粘土上和枯葉叢裡的帶條紋的圓西瓜;散發著強烈的艾蒿味的草原和風;寬廣的、波光粼粼的平靜的河面;身材苗條、長著灰色眼睛、被太陽曬得黝黑的姑娘;還有白髮蒼蒼的、忙忙碌碌的、孤獨無助的母親……

  「她們也在那裡。」他又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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