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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順便問一下,為什麼您在電話裡一個勁兒地說他在留鬍子呢?」安紐塔審視地看著阿列克謝,問道。

  「這個麼,我只是瞎說,小事一樁。」密列西耶夫想回避這個問題。

  「不行,不行,您一定要講!您不說我是不會放過您的。難道這也是軍事秘密嗎?」

  「這是什麼軍事秘密!這只不過是我們的教授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給他……開的藥方,好讓姑娘們……讓一個姑娘更喜歡他。」

  「噢,是這麼回事,現在我全明白了。原來是——這——樣!」

  安紐塔的臉色仿佛立刻變得晦暗起來,蒼老了許多。那雙微微凸出的淡綠色的眼睛裡的光芒似乎也消失了。她那蒼白的面容、額頭和眼角上的像針腳似的細碎的皺紋突然變得更加明顯了。阿列克謝覺得,她整個人——身上穿著舊軍用襯衫,深褐色的、光滑的頭髮上戴著一頂退了色的船形帽——變得疲憊不堪。只有她那紅潤、鮮豔的小嘴和嘴唇上面的幾乎看不見的茸毛以及一顆小黑痣顯示出她還很年輕,恐怕還不滿二十歲。

  莫斯科常有這種情況,你在一條寬闊的街道一幢幢漂亮的樓房的庇蔭下走著走著,然後一拐彎,向前走上十來步——你面前就是一座古老的、兩側外凸的陷在地下的小房子,小窗上的玻璃由於年久失修而變得灰暗無光。安紐塔就住在這樣的小房子裡。他們沿著一條狹窄擁擠,散發著貓屎和煤油氣味的小樓梯走上了二樓。姑娘用鑰匙開了門。他們跨過放在門中間陰涼處的糧袋和罎罎罐罐,走進了一間漆黑的空空的廚房,穿過廚房,走進了一條堆滿和掛滿東西的小走廊,然後來到一扇小門前。一個乾瘦的老太婆從對面的門裡探出身來。

  「安娜·達尼洛夫娜,那裡有您一封信。」她說道,用好奇的眼神看了一下這對年輕人,就回屋了。

  安紐塔的父親是一位大學教師。她的父母跟學校一起撤退到後方去了。兩個小房間交給她照管,房子擁擠不堪,塞滿了套著麻布外套的老式家具,簡直像個家具店。從家具上、舊的毛織門簾上、發黃的窗簾上、油畫和石板畫上,以及鋼琴上的小像和小花瓶上,散發出一股潮濕的氣味,呈現一片荒蕪的景象。

  「請您原諒,我也處於戰時狀態,住在工作單位。每天從醫院直接到學校去,而到這裡來,只是順便看看。」安紐塔紅著臉說,隨後急忙把桌上所有的垃圾連同桌布一起扯了下來。

  她出去了一下,回來後鋪上了桌布,把桌布的邊抹平。

  「即使能抽空回家,也是累得筋疲力盡,常常是一坐到沙發上,衣服都來不及脫,就睡著了。哪有工夫收拾房間呢!」

  過了幾分鐘電茶壺已經吱吱地響了。桌於上老式的、四周已經磨損的、式樣漂亮的茶杯閃著光。粗瓷板上放著切得像花瓣似的黑麵包片,糖缸的缸底依稀可見撚得很細很細的白砂糖。茶壺用上個世紀編織的、帶絨球的套一子蓋著。茶已經沏好了,散發出誘人的香味,讓人想起戰前的時光。桌於中間那瓶原封不動的酒在兩隻細細的高腳杯的映襯下泛著淡藍色的光。

  密列西耶夫坐在一張很深的大鵝絨的安樂椅裡。綠色的天鵝絨椅面上鑽出許多纖維,連仔細釘在坐墊和椅背上的用絨線紡的長條毛毯也蓋不住。不過,這張椅子坐上去非常舒適,它非常巧妙而親切地從四面把人摟抱著,以至阿列克謝馬上就懶洋洋地坐到了上面,舒服地伸直了他那麻痹、發燙的腿。

  安組塔在他身旁的一張小凳子上坐了下來,像一個小姑娘似地抬頭望著他,又向他打聽起葛沃茲捷夫的事。後來,她突然想起來了,罵了自己一句,又開始忙碌起來,把阿列克謝拉到桌前。

  「也許,您肯於一杯嗎?葛裡沙說過,坦克手們,噢,當然還有飛行員……」

  她把高腳杯推到他面前。伏特加在穿過室內的明亮的陽光裡閃著淡藍色的光。酒精的氣味使人想起了遙遠的林中機場,想起了指揮員的食堂,想起了午飯發「定額燃料①」時那快樂的喧鬧聲。他發現另外一個酒杯空著,就問:

  ①指酒。

  「您呢?」

  「我不會喝酒。」去紐塔簡短地說。

  「如果為他,為葛裡沙喝呢?」

  姑娘莞爾一笑,默默地給自己斟了一杯。她握著酒杯的細腰,若有所思地跟阿列克謝碰了杯。

  「為他的成功乾杯!」她毅然地說,迅速把一杯酒倒進了嘴裡,但是她馬上嗆了一下,咳嗽起來,滿臉通紅,好容易才喘過氣來。

  由於很久沒有喝酒了,密列西耶夫覺得,伏特加直沖向他的腦袋,全身感到溫暖和寧靜。他又斟了一杯。安紐塔堅決地搖了搖頭。

  「不行,不行,我不會喝酒,您已經看見了。」

  「要是為了我的成功呢?」阿列克謝問道,「安紐塔,您要知道,我是多麼渴望成功啊!」

  姑娘非常嚴肅地看著他,端起酒杯,親切地朝他點點頭,輕輕地握了握他的胳膊肘,又喝了一杯。她又喘不上氣了,好容易才咳出聲來。

  「我在做什麼呀?!我值了整整一晝夜的班,還喝酒?這都是為了您,阿遼沙。您看……葛裡沙給我寫了那麼多關於您的事……我非常、非常希望您成功!而且您會成功的,一定會。您聽到了嗎?一定會!」說著,她笑了起來,發出清脆的聲音,「您怎麼不吃東西?吃麵包吧!不要客氣,我還有呢。這是昨天的麵包,今天的那份我還沒有去領。」她微笑著把放麵包片的瓷板推到他面前。麵包片切得很薄,呈花瓣狀,像乾酪似的。「您倒是吃呀,吃呀,真是個怪人,不然您會醉的,那我拿您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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