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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阿列克謝勉勉強強走到普希金紀念碑前。路上他休息了好幾次,用手拄著拐杖,裝出瀏覽陳列在日用工業品商店櫥窗裡落滿灰塵的某些小玩藝的樣子。他是那麼高興地坐下——不,不是坐下來,而是倒在高紀念碑不遠的一條暖和的、被太陽曬熱的綠色長凳上,一倒下就伸直他那酸痛、腫脹、被皮帶磨破了的雙腿。他雖然很累,但情緒卻非常好。這個晴朗的日子多好啊!無垠的天空從遠處佇立著女人石雕像的房屋的角塔上空延伸開去。輕柔的和風順著林蔭道吹來了菩提樹清新馥鬱的花香。有軌電車打著鈴,叮噹作響。一群面色蒼白、身體瘦弱的莫斯科兒童歡笑著,他們正聚精會神地在紀念碑基座旁邊刨著溫暖的、摻著灰士的沙子。再稍遠點的林蔭道深處,在繩子圍欄外面有兩位身著漂亮軍用襯衫、面頰緋紅的少女,她們負責看守一個巨大的銀光閃閃的雪茄煙形氣球。在密列西耶夫看來,這個戰爭的標誌並不像莫斯科天空的守夜者①,倒像一隻從動物園裡逃出來的、身軀龐大、性情溫和的野獸,此刻正在鮮花盛開的林蔭道的陰涼處打盹兒。

  ①蘇聯衛國戰爭期間,許多城市夜裡把無數的氣球升到空中,形成一個障礙網,防止敵人的夜襲。

  密列西耶夫眯縫著眼睛,抬起笑臉迎著太陽。

  起初飛行員並沒有引起這群孩子們的注意。他們讓人想起四十二號病房窗臺上的小麻雀。在他們快樂的唧唧喳喳的說話聲中,阿列克謝全身心感受著陽光溫暖的愛撫和街道上喧鬧的氣氛。但是這時一個光著腳的小男孩從同伴那裡跑了出來,被飛行員伸直的腿絆了一下,摔倒在沙土上。

  轉眼間他那圓圓的臉蛋變成了要哭的苦臉,接著他臉上露出了一種迷惑不解的表情,爾後又轉變為真正的恐懼。那孩子大叫一聲,害怕地看了看阿列克謝,就跑到一邊去了。於是,一大群孩子都聚集在他的身旁,驚恐不安地唧唧喳喳說了好久,不時斜過眼來看一下飛行員。後來這群孩子開始提心吊膽地、緩慢地走了過來。

  阿列克謝正全神貫注地想著心事,他並沒有留意這一切。當他發現孩子們十分驚詫、害怕地看著他的時候,他才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維塔明,你總是瞎說!飛行員就是飛行員,還是上尉呢。」一個面色蒼白、身體瘦弱的十歲左右的孩子嚴肅地說。

  「我沒有瞎說。我敢發誓,以少先隊的名譽保證——是木頭的!我跟你們說:不是真的,是木頭的。」圓臉的維塔明申辯道。

  密列西耶夫的心仿佛被針刺了一下。他馬上覺得這一天不再是那麼晴朗,不再是那麼愉快了。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孩子們,孩子們在他的目光掃視下邊向後退邊繼續盯著他的腳。被激怒了的維塔明挑釁似地逼近那個瘦小的孩子說:

  「喂,你要我去問嗎?你以為我不敢嗎?那我們打賭好了!」

  他突然從那群孩子中間走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挪著腳步,像那只被叫做「衝鋒槍手」的麻雀一樣,隨時準備跑掉,他開始側著身子走近密列西耶夫。

  「上尉叔叔……」他就像賽跑選手起跑前站在起跑線上那樣渾身緊張地說,「叔叔,您的腳是什麼樣的——是真的,還是木頭的?您是殘廢嗎?」

  這時,他——這個像小麻雀似的小男孩,發現飛行員的栗色眼睛裡溢滿了淚水。如果密列西耶夫跳起來對他吼著,揮動著那根樣子特別、鐫刻了金字的手杖向他沖過去,那也不會對他產生這樣深刻的印象。小男孩不是用頭腦——不,而是以他那麻雀一樣幼小的心靈感覺到,他在說「殘廢」這個詞時給這位皮膚黝黑的軍人帶來多麼大的痛苦啊!他默默地回到了鴉雀無聲的夥伴中間,同他的夥伴們一起悄悄地消失了,好像融化在這散發著蜂蜜氣味和曬熱的馬路上的瀝青氣味的炎熱而芬芳的空氣裡似的。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馬上跳了起來。站在他面前的是安紐塔。他馬上就認出了她,雖然她本人實際上並不像相片上那樣好看。她的臉色蒼白、疲倦,身穿軍用襯衫和皮靴,一頂半舊的船形帽像一張餅似地扣在她的頭髮上,一副准軍人的打扮。但是她那淡綠色的、凸出的眼睛是那麼明亮,那麼單純地望著密列西耶夫,流露出友愛的目光,使他覺得這位素不相識的姑娘早就是熟人了,好像他們是在一個院子裡長大似的。

  他們沉默了片刻,相互琢磨著。

  「我想像中的您,完全不是這個樣子。」

  「那是什麼樣子呢?」密列西耶夫覺得他沒有力量驅散臉上那種不自然的微笑。

  「是這樣的……怎麼說呢……是一位有英雄氣魄的、身材高大的,對了,不是體格強壯的,長著這樣的下頦,叼著煙斗,一定要叼著煙斗……葛裡沙給我寫了那麼多關於您的事……」

  「提到您的葛裡沙——那才是真正的英雄!」阿列克謝打斷了她的話,說道。他看到姑娘的臉上露出了高興的神氣就繼續往下說,一面強調著「您的」,「您那位」:「您的葛裡沙才是真正的人。我算什麼,可是他,您的葛裡沙,他,大概,一點也沒對您講他自己的事吧……」

  「您知道,阿遼沙……可以叫您阿遼沙嗎?我已經習慣了他信上對您這樣的稱呼……您在莫斯科再沒有別的事了嗎?是不是?到我那兒去吧!我已經值完班了,我有整整二十四小時的空閑時間。走吧!我有伏特加。您喜歡喝伏特加嗎?我請您喝。」

  突然,從記憶深處的某個地方斯特魯契柯夫少校調皮的臉正看著阿列克謝,給他遞眼色,好像在說,你看,她一個人生活,還有伏特加,哈哈!但是斯特魯契柯夫太丟人了,現在阿列克謝不再相信他了。到晚上還有好長時間,他們沿著林蔭道漫步,像真正的老朋友似地愉快交談著。當他談到戰爭剛剛開始葛沃茲捷夫就遭受了如此巨大的不幸時,姑娘咬著嘴唇,強忍著不哭出來。他看了感到很高興。當阿列克謝描述他的軍事歷險時,她那淡綠色的眼睛閃閃發光。她真為他感到驕傲!她又是那樣滿臉羞澀地詢問著他的一個又一個最新的詳細情況!而當她講到葛沃茲捷夫忽然毫無理由地把他的取款單寄給她時,她又是多麼生氣啊!他為什麼這麼突然地就跑開了?既不說一聲,也不留下一張便條,一個地址。是軍事秘密嗎?可是一個人不告而別,後來又一封信都不寫,這究竟是什麼軍事秘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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