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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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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1 1942年盛夏的一天,一位身體敦實的年輕人拄著烏木手杖從莫斯科一所醫院的兩扇厚重的橡木門裡走了出來。他穿著空軍弗倫奇式翻領上衣,散著軍褲的褲腿,淺藍色的領章上有三個上尉銜標誌的小方塊。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女人把他送了出來,像上次世界大戰中女護士戴的那種紅十字頭巾給她那善良可愛的臉上增添了幾分莊嚴的神情。他們在門口的平臺處停了下來。飛行員摘下揉皺的、退了色的飛行帽,笨拙地把護士的手舉到唇邊吻了一下,而護士卻用雙手捧住了他的頭,吻了吻他。然後他就一瘸一拐地、快速走下臺階,頭也不回,穿過醫院長長的建築物順著河濱的柏油路走了出去。 身著藍色、黃色、棕色睡衣的傷員們從窗口向他揮動著手、手杖和拐杖,他們喊著什麼,勸告著什麼,祝他旅途順利。他也向他們揮著手,但是可以看得出,他想儘快離開這座高大的灰色建築物,於是他轉過身去,背對著窗口,以便掩飾那激動的心情。他輕輕地拄著拐杖,迅速地,用一種奇特的、筆直的、跳躍式的步伐走著。如果不是他每邁一步都要發出輕微的吱吱聲,誰也想不到這位身材勻稱、結實、敏捷的人被截去了雙腳。 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出院以後就被派往位於莫斯科郊區的空軍療養院進行徹底的治療。斯特魯契柯夫少校也要到那裡去。療養院派汽車來接他們。但是密列西耶夫對醫院的領導說,他在莫斯科有親戚,一定要去看看他們。於是,他把背包留給了斯特魯契柯夫,就徒步離開了醫院,他答應晚上乘電氣火車回療養院。 其實,他在莫斯科並沒有親戚。只是他非常想看一看首都,迫不及待地想試一試自己獨立行走的能力,想在與他毫不相干的喧鬧的人群裡擠一擠。他給安紐塔打了電話,請求她——如果可以的話——在十二點左右和他見上一面。在哪兒呢?唉,到底在什麼地方呢?……那就在普希金紀念碑旁,怎麼樣……這不,他現在就一個人順著河堤走著,在花崗石堤岸之間流淌著的雄偉的大河在陽光下閃耀著鱗片似的細碎漣漪。他貪婪地用整個胸膛呼吸著這夏日溫暖的、散發著某種非常熟悉的、令人愉快的、帶甜味的空氣。 周圍的一切多麼美好啊! 他覺得所有的女性都很漂亮,樹木青翠奪目。空氣是那樣清新,令人陶醉,使人感到像喝醉了酒似的頭腦發暈;空氣又是那樣透明,以致失去了遠近的概念,似乎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這些古老的。從未見過其真面目的克里姆林宮城牆的牆垛,摸到伊凡大帝鐘樓的圓頂,摸到那個橫跨水面的弧線形巨大舒緩的橋拱。城裡飄浮的那種令人陶醉的、微甜的氣味使人想起了孩提時代。這種氣味是從哪兒來的?心為什麼這樣激動地跳著?為什麼回憶中的母親不是瘦小的老婦人,而是年輕、高大、長著一頭秀髮的婦女?他不是一次也沒有同她到過莫斯科嗎? 迄今為止,密列西耶夫只是從報紙和雜誌的照片上,從書本上,從那些來過莫斯科的人的講述中,從午夜沉睡的寂靜裡敲響的古老音樂鐘的悠長的鐘聲裡,從收音機裡那喧鬧而響亮的進行曲中來認識首都的。而現在,寬廣而美麗的首都就展現在他的面前,只是在夏季耀眼的烈日照射下顯得有些疲倦。 阿列克謝沿著克里姆林宮旁邊空曠的河堤向前走去,在涼爽的花崗石護牆旁小憩,看了看那在牆腳下發出拍擊聲的為一層彩色薄膜所覆蓋的灰濛濛的河水,然後慢慢地走上紅場。菩提樹花開了。在柏油路和廣場中間,被修剪得很平整的樹冠上盛開著一片片素雅而芬芳的黃花,一群蜜蜂忙忙碌碌地嗡嗡叫著,既不理會過往汽車的嘟嘟聲,有軌電車的呼嗑聲和咯吱聲,也不理會發燙的柏油路上顫抖的、散發著石油味的熱氣。 啊,莫斯科,原來你就是這個樣子! 阿列克謝在醫院養了四個月之後,深深沉醉於莫斯科的夏日美景中,以至於沒有馬上發覺,首都也被上了軍裝,而且——正如飛行員所說——處於一級戒備狀態,也就是說它隨時可以去迎戰敵人。橋畔一條寬廣的街道已被圓木做成的、填滿沙子的巨大醜陋的街壘堵住了;橋頭上聳立著一些正方形的、四面有槍眼的水泥碉堡,它們就像被孩子遺忘在桌上的積木。紅場四周灰色平坦的地面上,樓房、草坪和林蔭道都塗抹上了五顏六色的油彩。高爾基大街上商店的櫥窗都被護板釘死了,填滿了沙子。胡同裡設置了用鋼軌焊接的,生了鏽的棱形拒馬,也像是被任性的孩子散落和遺棄的玩具。所有這一切對於一個從前線回來的,一點也不瞭解莫斯科的軍人來說倒並不十分顯眼。令人驚奇的只是一些樓房和牆壁上稀奇古怪的、色彩很像未來派畫家作品的怪誕的繪畫。《塔斯之窗》①也從柵欄上和櫥窗裡注視著過往的行人,好像是從馬雅可夫斯基詩集②上跳到大街上來似的。 ①塔斯是蘇聯國家電訊社的簡稱。 ②1919至1922年馬雅可夫斯基在「羅斯塔(即後來的塔斯)之窗」工作,張貼他自己作的宣傳畫、標語和短詩。 密列西耶夫沿著高爾基大街向上走著,他的假腳不時發出吱吱聲。他已經相當累了,艱難地拄著手杖,但他還是好奇地用眼睛尋找著彈坑、傷痕,被炮彈擊毀的樓房,露出來的塌陷地和打碎的窗戶。他駐守在最西部一個軍用機場的時候,幾乎每夜都能聽到德國轟炸機一個梯隊接著一個梯隊地從窯洞上空向東方飛去。遠處一個氣浪還沒有停下來,另一個氣浪又沖了過來,有時整個晚上空氣都嗡嗡作響。飛行員們都知道;德國電子正向莫斯科飛去。他們想像著那裡現在的局面是怎樣地混亂不堪。 現在,密列西耶夫一邊參觀戰時的莫斯科,一邊用眼睛搜尋著炮轟的痕跡,找了好久,但是一點也沒有找到。柏油路面平坦如常,樓房像未受騷擾的隊伍似地位立著,甚至連窗戶上的玻璃——雖然都用紙條貼成網狀,個別例外——但是都是完好的。戰場已經近在咫尺,這一點從居民們焦急不安的臉上就一目了然了。居民當中有一半是軍人,他們穿著沾滿灰塵的靴子,軍用襯衫已經浸透了汗水,緊貼在身上,肩上背著那時稱為「背包」的行囊。突然,一輛長長的卡車從胡同裡沖到撒滿陽光的街道上,車身佈滿灰塵,擋泥板給撞癟了,駕駛室的玻璃也給射穿了。滿身是土的戰士們披著飄拂不定的風雨衣,坐在搖搖晃晃的木頭車廂上,饒有興趣地四下張望著。車隊向前行駛著,超過無軌電車、小汽車、有軌電車,好像一個活生生的提示:敵人就在這兒,就在附近。密列西耶夫久久仁立著,目送著車隊離去。要是能跳上這輛佈滿灰塵的卡車,傍晚不就到了前線,回到可愛的機場了嗎?他想著他和捷葛加連科一起住過的那個窯洞,想著安置在樅木支架上的板床,想著樹脂、針葉以及洞頂上用壓扁的炮彈筒做的油燈散發出的刺鼻氣味,想著每天早晨馬達加熱時發出的吼聲和日夜都在頭頂鳴響的松濤。這個窯洞就是一個安靜而舒適的、真正的家。唉,最好快點回到那裡去,回到那片因為土地的潮濕、泥濘和蚊子不斷的嚶嚶叫聲而被飛行員們詛咒的沼澤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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