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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現在不是時候,也不是談論這個的地方。我在工作。」

  「您繞什麼彎子?您為什麼讓我痛苦不堪?回答呀!」少校的聲音裡流露出憂傷。

  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在門旁站住,昏暗的走廊燈光將她那苗條的身材襯得清清楚楚。密列西耶夫怎麼也沒料到這個文靜、已經不算年輕的護士竟有如此這般女性的魅力。她站著,仰起頭,似乎像一尊雕像看著少校。

  「那好,我回答您。我不愛您,也許永遠也不會愛您。」

  她走了。少校撲到床上,一頭紮進枕頭裡。密列西耶夫一下明白了這些日子斯特魯契柯夫的所有古怪行為,他的暴躁不安和神經兮兮。而當病房裡出現那個護士時,他就會從快樂的心情墜入發狂的暴怒之中。

  他的確很痛苦。阿列克謝既可憐他,同時又有些幸災樂禍。當少校從床上起來時,阿列克謝樂得忍不住地戲言道:

  「怎麼樣,少校同志,請允許我唾你一口吧!」

  倘若他早知道這句話的後果會怎樣,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說的,哪怕是開玩笑。少校直奔他的床前,絕望地喊道:

  「唾呀,唾呀,你是對的。活該這樣。你又不願意啦?現在我該怎麼辦啊?喂,你說,教我幾招,你不是都聽見了嗎……」

  他坐在床上雙拳緊夾著腦袋搖晃著。

  「你一定認為這是逢場作戲。又逢場作戲!可是我是認真的,我是向她這個傻瓜求婚呢!」

  晚上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來到病房執行治療工作。她像往常一樣文靜、溫和、富有耐心,仿佛全身都很平靜。她依舊對少校笑了笑,但是卻有一絲吃驚和擔心地看了他一眼。斯特魯契柯夫坐在窗旁,氣呼呼地咬著指甲。待到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的腳步聲遠去了,在走廊上篤篤發響時,他用溫怒而讚賞的目光目送著她,說道:

  「『蘇維埃的天使』……是哪個傻瓜給她取的這樣的綽號,她簡直是個白衣魔鬼!」

  一個瘦弱的中年女護士從辦公室裡走來。

  「密列西耶夫·阿列克謝,能走嗎?」她問道。

  「他能跑呐。」少校咕噥了一句。

  「我來這兒可不是來尋開心的。」護士嚴肅地聲稱,「密列西耶夫·阿列克謝上尉,有電話。」

  「是位年輕的姑娘?」少校又來神了,向生氣的護士擠了擠眼睛。

  「我又沒看她的身份證。」她的鞋跟篤篤響著,莊重而從容地走出病房。

  密列西耶夫跳下床來,勁頭十足地將手杖敲得地板咚咚直響,他超到了護士前面,幾乎在走廊上跑了起來。近一個月來他一直在期待著奧麗雅的答覆,所以他腦中掠過一個荒唐的想法:難道是她嗎。這不可能,因為這時從斯大林格勒到莫斯科的道路不通!再說她又怎麼能找到醫院裡呢,他給她寫信只說他在後方的一個機構工作,不在莫斯科,而是在一個小城鎮。然而此時此刻密列西耶夫相信奇跡的出現,所以竟不自覺地跑起來,第一次真正地用假肢跑起來。他幾乎不用手杖支撐,東倒西歪地跑著,假肢發出嘰嘰吱吱的聲音:吱吱,吱吱,吱吱……

  話筒裡傳來一個悅耳的女人的聲音,完全是陌生的聲音。她問他是否是四十二號房的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密列西耶夫上尉。仿佛這問話裡含有冒犯他的東西,他怒氣衝衝,厲聲嚷道:

  「是我!」

  聽筒裡的聲音停頓了片刻,接著顯然很緊張地囁嚅著,為打攪他而道歉。

  「我是安娜·葛利色娃①。我是您的朋友葛沃茲捷夫中尉的朋友,您並不認識我。」姑娘說得有些勉強,顯然對不客氣的答話有些不快。

  ①安娜的愛稱是安紐塔。

  「您是安紐塔?是您嗎?不,我對您非常熟悉,非常熟悉!葛裡沙對我……」

  「他在哪裡,他怎麼回事?就這麼突然消失了。我聽見警報就從屋裡出去了。我要去衛生急救站,回來時,人就不在了,沒留字條,也沒留地址。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在哪兒,為什麼悄然離去,他怎麼了……阿遼沙。親愛的,請原諒我這麼稱呼您,我也瞭解您。我非常擔心,不知他在何處,為何突然離去……」

  阿列克謝的心一下子暖和起來。他為自己的朋友感到高興。這就是說這個怪傢伙弄錯了,過於多心了。他的的確確是位卡拉馬佐夫兄弟!這就是說戰士的傷殘嚇唬不倒這位真情實意的姑娘。這就是說毫無疑問他也能期待到人家如此這般焦急不安地尋找他的這一天。這一切猶如一股電流在腦海中閃現。與此同時,他氣喘吁吁地沖著話筒喊道:

  「安紐塔!一切都好,安紐塔!這真是令人掃興的誤會。他一切都好,去打仗了。野戰郵局是42531—B。他在蓄大鬍子,安紐塔,我向上帝發誓,是非常考究的大鬍子,像……像……像……一個遊擊隊員。他非常適宜養鬍子。」

  安紐塔不贊成養大鬍子。她認為那是多此一舉。異常高興的密列西耶夫就說,如果那樣,就讓葛裡沙把它剃個精光,雖然大家都發現他的大鬍子很瀟灑。

  後來他們商定密列西耶夫出院時給她掛電話,然後就像朋友似地掛上了電話。阿列克謝回到病房,這才想起他是跑去接電話的。他又試著去跑——結果不行,假肢重重地踏落在地板上,產生的劇痛遍及全身。不過,沒什麼,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後天,反正他會跑起來的。見鬼去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深信不疑,他定將重新奔跑,飛行,作戰,他喜歡發誓,所以就對自己發誓道:第一次空戰以後,在擊斃了第一個德國兵之後,他就寫信告訴奧麗雅所發生的一切。一切就順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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