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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喂,那麼飛行呢,我們怎麼飛呢?我是說飛行呢。我的天,如今這叫什麼戰爭呀,失去手的人要指揮連隊衝鋒陷陣,快死的傷員還在開機關槍,用胸膛去堵住敵人的槍眼……唯有死者不打仗。」老人的臉黯然失色,歎息道,「死者也打仗,是用自己的榮譽打仗。好了,喂,我們開始吧,年輕人。」

  當密列西耶夫沿病房走完第二趟,休息的時候,教授突然指指葛沃茲捷夫的床,問道:「這個坦克手怎麼樣?痊癒了,出院了?」

  密列西耶夫回答說,他痊癒了,已經上了前線,只是臉部是件痛苦的事,尤其是下半部,燒傷的部位非常醜陋,無法彌補。

  「他來過信啦?已經失望啦,人家姑娘不愛他啦?勸他蓄起鬍子吧。我說的是真話。別人會以為他挺忙的呢,這完全可以得到姑娘的青睞!」

  門口跑來一個氣喘吁吁的護士,說人民委員會來了電話。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費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看著他這時用他那胖乎乎的、有著紫塊的、脫皮的手那麼撐著膝蓋,那麼吃力地把腰伸直,說明了最近幾周他衰老得有多厲害。已經走到門口了,他又回過頭來愉快地叫道:

  「您一定要這樣給您的這位朋友寫信,他叫什麼來著,就說是我給他開的蓄鬍子的藥方。這可是個試驗藥方呐!在女士們那裡定能大獲成功!」

  晚上醫院裡的一位老職員帶給密列西耶夫一根手杖,是一根雅致的、古色古香的烏木手杖,舒適的手杖柄是象牙做成的,上面雕刻著一組花體字。

  「教授送的,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送的。他把他的私人物品作為贈品送給您。吩咐您用它走路。」

  這個夏天的夜晚醫院裡寂寞乏味,可是四十二號病房裡卻吸引了人們來觀光。左鄰右舍,甚至樓上的人都來觀看教授的贈品。果然是一根好手杖。

  15

  前線風暴前夕的寂靜仍未打破。戰報上報道的是局部地區的戰鬥和偵察機的偵察搜索。傷員變少了,除去吩咐撤出四十二號病房的空床,這樣就剩下兩張床了:右邊是密列西耶夫的,而朝東河堤的那扇窗旁是少校斯特魯契柯夫的。

  好一個偵察機的偵察搜索!密列西耶夫和斯特魯契柯夫都是身經百戰的戰士,他們明白:這種間歇越長,這種扣人心弦的寂靜越拖延,那麼戰鬥風暴將會越猛烈、越激烈。

  有一次戰報上隱約地說道,南部的某一前沿狙擊手、蘇聯英雄斯捷璠·伊萬諾維奇擊斃二十五個德國兵,使他殲敵總數達二百名。葛沃茲捷夫也寫信來了。他自然沒有寫到他在哪兒,近況如何,不過他倒是說他又重新回到以前的指揮官巴維爾·阿列克謝耶維奇·羅特米斯特羅夫的手下,還說生活得很滿意,那裡櫻桃樹比比皆是,大家拼命地吃櫻桃;他還請求阿列克謝,如果他收到這封信的話,那麼就給安紐塔草草寫上幾行。他也給安紐塔寫了信,不過誰知道他的信能否寄到她的手中,因為他總是在行軍,駐紮地點經常飄忽不定。

  單單憑著朋友信中的這些蛛絲馬跡,一個軍人就十分清楚了,戰爭風暴將在南方展開。阿列克謝自然給安紐塔寫了信,也給葛沃茲捷夫寄去了教授讓他蓄鬍子的忠告。然而,他知道葛沃茲捷夫現在正處於臨戰前夕的那種騷動狀態之中。這種騷動在那時對每一個戰士來說都是難忍而又難得的,所以現在葛沃茲捷夫哪能顧得上蓄鬍子,也許連安紐塔都顧不上了。

  四十二號病房又有一件喜事降臨:公佈了一條命令,少校斯特魯契柯夫,巴威爾·伊萬諾維奇榮獲「蘇聯英雄」稱號。可是這則天大的喜訊並未讓少校興奮許久。他又繼續愁眉不展,因為這「該死的膝蓋」讓他不得不在這炎熱的季節躺著,弄得他鬱鬱寡歡。但是他鬱鬱不樂還有另一層原因。這原因被他小心謹慎地隱藏著,但是又完全料想不到地被阿列克謝發現了。

  現在,當阿列克謝全身心地投入一個目標——學會行走時,他是很少關心周圍所發生的事的。他每天都按嚴格的計劃生活,每天三小時——早、中、晚各一小時——用假肢在走廊上走來走去。起初病人們對那個穿著藍色外罩的身影——像勻速的鐘擺,沒完沒了地在病房門前晃動,一對假肢在空蕩的走廊上發出有節奏的、慢吞吞的響聲——非常不滿。後來大家對他習以為常了,似乎這個鐘擺似的人影不出現,大家就不知道那天確切的時間。有一天密列西耶夫患了流感,隔壁就派人到四十二號病室探聽,無腳的上尉出了什麼事了。

  每天早晨阿列克謝先做體操,然後坐在椅子上訓練腿部的飛機操作動作。有時他練習得耳朵發鳴、眼冒金光,練得腳下地板也模糊起來。這時他就走到洗臉盆那裡,弄濕腦袋,接著躺下休息一陣,以便儘快清醒,趕緊練習行走和體操。

  這一天,他又練得頭昏腦漲的,什麼也看不清,摸著門輕輕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恰好這時他聽到一陣聲音:一種平靜、略含一絲譏諷的聲音——那是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的聲音。另一種聲音暴躁,有些溫怒——那是少校斯特魯契柯夫。他倆只顧專心交談,竟沒有發現密列西耶夫已經進來。

  「你該明白我的意思,我說的是真的!這都打動不了你的心嗎?你還是不是女人?」

  「女人當然是女人,只是您什麼也打動不了我的心,您不可能嚴肅對待這個話題。況且您的這種嚴肅我也不需要。」

  斯特魯契柯夫失去了理智。他兇狠地,像潑婦駡街似地喊起來,整個病房都聽得見。

  「可是我愛您呀。真是活見鬼!莫非您不是個女人,而是個木頭腦袋,連這您都看不出!好了吧,該打動您了吧?」他轉過身去,用手指敲打著窗戶。

  克拉夫奇雅輕聲向門口走去,邁著護士特有的、聽不見的、謹慎的步伐。

  「站住,您上哪兒?喂,您怎麼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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