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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回到病房,他重新坐在桌旁。能向誰訴說自己的苦惱?母親是不行的。葛沃茲捷夫呢?他當然能理解,可是他在哪兒呢?在那麼無頭無緒的前方道路上哪兒能找到他呢?向團裡?可是那幫忙于戰爭的幸運兒才沒工夫管他呢!向「氣象學中士」呢?對,就向她訴說!於是他就寫信,信寫得很輕鬆,就像伏在朋友的肩膀上輕鬆地哭一場一樣。忽然他又停下筆來默想了一會,冷冷地將信揉作一團,撕掉了。

  「欲言又止是最可怕的痛苦。」斯特魯契柯夫譏笑地援引道。

  他坐在床上,手裡拿著葛沃茲捷夫的信。他不拘小節地從阿列克謝的床頭櫃上拿到了這封信,並且念過了。

  「今天大家都怎麼啦?葛沃茲捷夫,唉,是個傻瓜呀!那姑娘皺皺眉,他就痛苦成那樣!還分析別人心理呐,我看他又是一個卡拉馬佐夫兄弟①呐……我看了信你生氣嗎?我們這號在前線打仗的人還有什麼秘密可言!」

  ①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名小說,其中一主人公伊凡擅長心理分析。

  阿列克謝並未生氣,他思忖著是否應該明天去等郵遞員,從他那裡把信取回來?

  這一夜阿列克謝睡得很不踏實。他夢見冰雪覆蓋的飛機場和一架奇形怪狀的「La—5」型飛機。飛機沒有起落架,只有鳥爪。機械師尤拉仿佛往艙裡爬去,邊爬邊說阿列克謝「已經飛完自己的航程」,現在該輪到他飛行了。他還夢見了米哈依拉老爹身穿白襯衫和濕褲子,像是用浴帚拍打躺在麥秸上洗蒸氣浴的阿列克謝。他還不住地笑道:婚前是該洗個澡的。後來,天將破曉時,他又夢見了奧麗雅。她坐在一隻翻了個的小船上,把她那雙黝黑而健康的腳垂落到水裡。她輕盈、清秀、容光煥發。她用手遮住陽光,笑吟吟地喚他過來。而他呢就向她遊去,可是湍急的洶湧的水流往後拽他離開河岸,離開姑娘。他奮力地用手劃呀,用腳蹬啊,運動著每一塊肌肉,越來越近地游向她,已經可以看見風兒撩起了她的一縷縷頭髮、一滴滴水珠飛濺到黝黑黝黑的雙腳上……

  夢做到這裡他就醒了,滿懷喜悅,精神爽朗。醒了之後他又閉目躺了好一陣子,竭力想重溫那令人愉快的夢。不過這種事情只有童年才能做到。夢中那位纖弱而黝黑的姑娘的形象仿佛照亮了一切。不要多慮,不要頹廢,不要對少校所說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分析感到掃興,而是要向奧麗雅迎面遊去,涉過急流,向前遊去,無論如何要竭盡全力,要遊到目的地。那麼那封信呢。他想到信箱旁等待郵遞員,可是後來他揮了揮手:隨它去吧。真正的愛情是不懼怕這樣的信的。現在他一旦確信愛情是真實的,一旦確信他愉快也罷,悲傷也罷,健康也罷,生病也罷——無論他怎樣,人家都會等待他的,就感到精神大大振作起來。

  早晨他試著脫離拐杖行走。他小心翼翼下了床,站起來,分開兩腿站立了一會,獨立地伸開雙手保持平衡。然後,他用雙手扶著牆,邁出了第一步。假肢的皮革吱吱作響,身體向一邊歪,但他用手保持了平衡。他又邁出了第二步,但是雙手仍舊沒有脫離牆壁。他怎麼也未料到行走會如此艱難。孩提時他學過走高蹺。那時他站在腳踏板上,背脊靠著牆壁——一步、兩步、三步,支持不住了就會向旁邊倒去,於是他就跳下來,高蹺倒在城郊街道上的灰濛濛的雜草裡。然而走高蹺要容易些,不行可以跳下來呀,而從假肢上是跳不下來的。所以當他邁出第三步時,身子一歪,腿一個踉蹌,就重重地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他選擇治療期間訓練行走,那時病房裡的人都去了治療室。他不要任何人的幫助,攀扶到牆邊,靠著牆慢慢地站起來,摸摸跌疼的腰部,看看肘部已發紅的紫塊,咬緊牙關,離開牆壁重新向前邁了一步。現在他感到他掌握了秘訣。他那裝上去的腳和正常的腳最首要的區別在於缺少彈性。他不瞭解它們的特性,又沒有培養出適應於它們的反應速度:在行走時要改變腿的位置,將重心從腳後跟移到腳板上,邁一步,然後再將身體的重心移到另一隻腳的後跟上。最後,腳掌不能並排站著,而是要腳尖分開呈一個角度,這樣就能保證運動時非常平穩。

  所有這一切對於一個人來說那是在孩提時就學到的。那時他在媽媽的監護下用那雙無力的短短的小腿走出了最初的搖搖晃晃的步子。這些協調也漸漸習慣成自然了。而當一個人穿上假肢時,那麼他機體的這種自然關係也就改變了,從孩提時獲取的那種協調不再有所幫助,相反卻阻礙了運動。在培養新的協調時,還得時時克服這種舊的協調,許多失去腳的人,由於沒有堅強的意志,所以到老也不能重新學會我們在孩提時如此輕鬆就學會的行走藝術。

  密列西耶夫是塊好料,他能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吸取一次次的教訓,重新脫離牆壁,把假腳尖移向一邊,先把身體重心落在腳跟上,然後再移到腳尖上。假肢氣得吱吱作響。這時候,當重心落到腳尖上以後,阿列克謝猛地抬起第二隻腳,向前邁去,腳跟重重地轟隆一聲落在地板上。這時,再用手平衡一下,站在病房中間,不敢再走下一步。他站著,晃晃悠悠,總是失衡,他感到冷汗從鼻樑上滲出來了。

  恰恰在這時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看見了他。他在門旁站了一會兒,觀察了一下密列西耶夫,就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

  「好極了,爬爬蟲!怎麼只有你一個人,護土呢?衛生員呢?真硬氣……瞧,沒什麼吧,萬事開頭難,現在你已經做了最困難的事。」

  最近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當上了最高一級醫學機構的領導,事務繁忙,占去了大量的時間,同醫院只好告別。但是老頭兒兼任醫院的院長,雖然醫院裡的事務已由他人負責,可每天他一有時間就來病房查房、會診。只是兒子死後,他棄絕Z原先妙趣橫生的嘟嘟噥噥,不再沖人嚷嚷,不再粗言粗語,熟悉他的人從這一點上發現他一下子衰老了。

  「喂,密列西耶夫,我們一起來學習。」他又沖著隨從們說:「你們自己去吧,去呀,這兒又不是馬戲團,有什麼好看的。嗯,我不去了,你們自己查完房吧!」他又對阿列克謝說,「好了,親愛的,我們來吧,—……您抓住啊,抓住我啊,有什麼好害羞的!您抓住啊,我是個將軍,應該聽從我的。好,二,對了。現在用右腳,太好了,用左腳,棒極了!」

  這位赫赫有名的醫生愉快地搓搓手,仿佛教人行走就是完成了一個無比重要的醫學實驗。不過這是他的天性——無論做什麼事情他部會入迷,他都會將自己的全部精力和熱情溶入其中。他讓密列西耶夫沿著病房走來走去,當密列西耶夫精疲力竭,嘭的一下坐在椅子上時,他就拿把椅子與他並排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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