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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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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病房——變得憂鬱的少校,密列西耶夫,還有新來的兩個病員都探出窗外,等待著同伴出現在街上。天氣和暖,天上一朵朵柔軟而蓬鬆的雲彩鑲嵌著金光閃閃的條邊在快速爬行著,變幻著。這時河的上空匆匆浮來一片淺灰色的散亂的烏雲,一路飄灑著大滴而稀疏的在陽光下亮晶晶的雨點。河堤上的花崗石也被雨水打得發亮,像是拋了一層光似的;瀝青路上一塊塊黑色水窪像是大理石的斑點,一股股熱騰騰的蒸氣似乎從那裡散發而來,令人想探出窗外任憑這溫濕的雨水落到頭上。 「來了。」密列西耶夫輕聲說道。 大門旁的那扇沉重的橡木門緩緩打開。門後走出兩個人:一位是豐滿的姑娘,沒戴帽子,梳著便發,穿著白色的上衣和黑色的裙子;另一位是年輕的軍人,阿列克謝居然沒能一下認出坦克手來。軍人一隻手提著箱子,另一隻手拿著大衣,走起路來輕鬆穩健而富有彈性,讓人看起來很愜意。大概他想試試自己的體力吧,或許是由於自由運動而高興吧,在經過大門臺階時不是跑下來,而是靈巧地滑也似地走下來,手上挽著自己的同伴。他們沿著堤岸向著病房的窗前走來,淋著稀疏而大滴的金黃色的雨點。 阿列克謝看著他們,心中充滿喜悅:事情很順利,這從她那張坦然,樸實,可愛的臉上可以證實。這樣的姑娘是不會跑掉的。是的,這種人是不會在別人最不幸的時候棄之而去的。 他們走到與富平行的地方停下來,仰起頭。這對青年站立在堤岸上被雨水沖刷得發亮的花崗石欄杆旁,背景是一束束悠然飄蕩的斜斜的雨滴。這時阿列克謝注意到坦克手的臉上有一絲惘然若失,緊張不安的神情。他的安紐塔的確像照片上一樣可愛,不知怎的,有些窘迫,害羞。她的手松松地挽在坦克手的手上,姿勢裡流露出焦慮和猶豫,似乎她會立刻抽出手跑開去。 這對青年揮揮手勉強地笑了笑就沿著河堤走去,隱沒在拐彎處。病房裡的大夥兒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床上。 「葛沃茲捷夫的事情可不妙啊。」少校發覺了。他聽到走廊裡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的鞋後跟聲,忽然顫抖了一下,猛然轉身面向窗口。 這一天剩餘的時間裡阿列克謝感到心神不安。晚上他連練習步行的活動也沒有做,最早一個上床睡覺,可是當整個病房都早就睡著了,他床墊的彈簧還嘰嘰嘎嘎地響著。 第二天早晨護士剛進門,他就問,是否有他的信。沒有信。他無精打采地洗了臉,又無精打采地吃了飯,可是訓練行走卻比平日多了些。因為要為昨天的錯誤懲罰自己,所以他做完了昨天沒有完成的十五趟定額。這料想不到的成績令他忘卻了一切不安。他證明了能夠拄拐杖隨意行走,並且痛苦不大。假若將走廊的五十米乘以四十五次的話,那麼就是二千二百五十米,亦即二又四分之一公里呐。從軍官餐廳到機場就是這麼個距離。他默想著這段值得記憶的道路,它經過村中已成廢墟的古老教堂,經過已被燒毀的磚房學校——它那黑洞洞空蕩蕩的窗口像眼睛,悲哀地注視著通路,穿過一片小樹林——那是用樅樹枝隱藏著的油罐車,經過指揮所的掩體,經過用木板釘成的小木屋,那裡「氣象學中士」正像做禮拜那樣在地圖和圖表上虔誠地工作。路可不少,的確不少! 密列西耶夫決定將每日的訓練量增至四十六趟,早晚各二到三趟,而第二天一開始趁有勁要試試脫拐杖行走。這樣立即將他從鬱悶的思緒中解脫出來,他鼓起勇氣,攢足了精神去於實在事。當天晚上他就熱情高漲地走自己的路,那麼來勁,以至於他沒有發現一下子走了三十趟。恰恰在這時候一個管衣服的女人送來一封信,打斷了他的訓練。他拿起一個上面寫著「密列西耶夫上尉親啟」的小信封。「親啟」下面還劃了一道。阿列克謝不喜歡這樣。信裡稱呼的地方也寫道:「收信人親閨」,並巳也劃了一道。 阿列克謝依靠在窗臺上,拆開信封。這封詳細的信是葛沃茲捷夫夜裡在火車站寫的,阿列克謝越往下念,他的臉色就越陰鬱。葛沃茲捷夫說,安紐塔與他們想像的一模一樣,莫斯科城也許沒有比她再漂亮的姑娘了。他說,她是把他當作親人來迎接的。這樣他更喜歡她了。 「……可是我與你談的那件事,到底發生了。她是個好姑娘。她對我什麼也沒說,甚至也沒有流露出來。一切都很好,但是我又不是瞎子,我發現我那該死的臉讓她害怕。一切似乎都不錯,可是我猛然回頭,我發現她看著我的神情不知是害羞呢,害怕呢,還是可憐我……她帶我去了學校。我要是不去那裡就好了。女學生們圍著我,打量著我……你想像一下吧,原來她們都知道我們,安紐塔把我們的一切都告訴了她們……我發現她似乎很內疚地望著大家,好像在說,很抱歉,我帶了一張可怕的臉來。她照應著我,溫柔地說呀說,仿佛害怕沉默不語似的。後來我們去了她家裡。她一個人住在那裡,父母都撤離了,這是一個可敬的家庭。她讓我喝茶,可自己總是望著茶壺上我的映像,不住地歎息。總之,我感到真該死,不能這樣了。我就如此這般地對她直說道:『看得出,我的外貌讓您為難,的確如此,我理解,也不生氣。』她哭了。我又說:『別哭了,您是個好姑娘,人人都會愛上您的。為什麼您要毀掉自己的一生呢。』後來,我又對她說:『現在您瞧我是怎樣的美男於了,好好想一想,我要上前線去了,地址留給您。如果您不改變主意,就給我寫信。』我還對她說:『不要勉強自己,現在還有我,將來就說不定了:因為在打仗。』她自然哭了,說:『您說什麼呀,不,決不。』這時候出現了討厭的空襲警報,她出去了,我就悄悄地溜了——徑直奔往軍官團。一到那裡就得到派遣。一切都好,我就要走了,乘車證就在兜裡。阿遼沙,只是我更加愛戀她了,我不知道沒有她今後我將怎麼生活。」 阿列克謝讀著朋友的來信,他感到他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大概他也將面臨這樣的結局。奧麗雅不會拋棄他,不會絕情的,絕不!她同樣具有高尚的犧牲精神,她會抑制心中的痛苦,吞下淚水,微笑著,溫柔地待他。 「不,不,不要這樣,不要這樣!」阿列克謝大聲說道。 他急速地一瘸一拐地進了病房,坐在桌旁,一口氣給奧麗雅寫了一封簡短的、冰冷的、公文式的信件。他不打算告訴實情,因為母親病了,何必讓她經受另一種痛苦的打擊!他寫信告訴奧麗雅說,他對他們的關係琢磨了許多,他想她或許等得很苦。可是戰爭還得打多久?歲月流逝了,青春也流逝了。然而戰爭這玩藝兒卻能讓期待化為烏有。一旦他被打死,那她儘管連妻子也未做過,也就成了寡婦,或者比這更糟糕的是:萬一他受傷致殘,那她就不得不嫁給一個殘廢。為什麼要這樣呢?為了讓她不虛度年華,她應該儘快忘記他。她可以不給他回信,他不會生氣的。雖然做到這點很痛苦,但是他能理解。這樣會更好些。 信炙手可熱,他不願再讀一遍就封進了信封,急速地一瘸一瘸走到藍色郵箱面前——郵箱就懸掛在走廊裡閃閃發光的,盛有開水的煮水器後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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