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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那時他又從長衫兜裡掏出一張照片,審視著這個胖姑娘:高高的額頭,一頭柔軟而並不濃密的蓬鬆的秀髮往後梳理著,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翹——是地地道道的俄羅斯人的,嘴唇溫柔,稚氣未脫。嘴上面有一顆幾乎不為人覺察的黑色胎痣。這個誠實而可愛的姑娘用那雙微凸的灰色的或許是藍色的眼睛坦然而真誠地望著他。

  「你究竟會怎樣呢?喂,說呀:你不會擔驚受怕吧,不會逃走吧?你能有巨大的胸懷無視我的醜陋?」他審視著她,好像在詢問她。

  就在這時,走廊裡傳來了拐杖的咚咚聲和假肢的吱吱聲,上尉密列西耶夫經過他的身旁來回有節奏的、不知疲倦地走動著,一趟、兩趟、十趟、十五趟、二十趟。每當早晨和晚上他都按照自己擬定的計劃散步,逼迫自己完成作業並且逐日增長路程。

  「棒小子!」葛沃茲捷夫琢磨道,「真有毅力,真有股蠻勁!一個人居然有這般意志力!一個星期他就學會了用拐杖又快又靈活地行走,這在別人可得學上好幾個月呢。昨天他就拒不上擔架,自己沿著樓梯走向治療室,終於走到目的地,回來時又登樓梯,累得一臉淚水,可是他還是往上登。衛生員想助他一臂之力,竟被他罵了一通。當他獨立地攀登到上面的樓梯口時,他是多麼地容光煥發呀!似乎他登上了艾爾布魯斯山峰①。」

  ①高加索最高山峰,海拔五千六百三十米。

  葛沃茲捷夫離開鏡子,注視著密列西耶夫用拐杖和腿快速行走的背影,瞧呀,走得真快!他的臉色多麼好看,多麼漂亮呀!眉宇間的一塊小疤痕,絲毫沒有破壞美,反而倒增添了某種含義。他葛沃茲捷夫現在要是有這副臉多好啊!腿算什麼呢,腿又看不見,。至於走路和飛行,他當然能學會。可是臉呢,這副明明白白、像夜間有醉鬼在它上面敲過豌豆似的臉,以後往哪兒擱呢?

  ……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沿著走廊走完晚間規定的運動量的第二十三趟時,渾身精疲力竭,像散了架似的。他感到大腿那麼腫脹、發熱,被拐杖抵得發麻的肩膀又是那麼地酸痛。走過葛沃茲捷夫身旁時,他斜睨了立於牆鏡前的坦克手一眼,想道:怪物,他何必折騰自己那可冷的臉呢!現在他自然當不成電影明星了,可是當坦克手是綽綽有餘的。最大的不幸是這張臉,不過他還有腦袋,有手、有腿呀。是的,是的,有一雙腿,一雙真正的腿,而不是這雙又痛又熱的半截子殘肢。這假肢似乎個是皮革做成的,而是由熱滾滾的鐵水製作的。

  咚、咚,吱、吱,咚、咚,吱、吱。

  上尉密列西耶夫咬住雙唇,忍住劇痛刺激出的淚水,艱難地完成了沿著走廊的第二十幾趟路程,結束了一天的任務。

  14

  葛利高裡·葛沃茲捷夫於6月中旬出院。

  出院前的一兩天,他與阿列克謝談得很投機。他倆心裡暗暗高興,因為他們是同病相憐的夥伴,又有著相同複雜的個人大事。在這種情況下通常是這樣的:兩人毫無保留地相互傾吐著自己的擔憂,和盤托出各自心中的困惑,因為自尊心不容他們向任何別人傾訴自己的疑慮。他們還相互看了女友的相片。

  阿列克謝的那一張愛不釋手的照片磨損得相當厲害並且已經退色。那是在一個透明清新的3月的一天,他給奧麗雅拍了這張照片,當時他們在伏爾加河岸邊的一片鮮花怒放的溫暖的芳草地上赤足奔跑。她瘦弱得像個小姑娘,身穿花色連衣裙,盤著赤腳坐在地上,膝蓋上撒滿了一束束花朵。在草地上正盛開的雛菊中,她自己也亮麗、潔白、純潔,猶如展露裡的一朵雛菊。她一邊挑選花朵,一邊側頭沉思,那雙眼睛睜得很大,洋溢著喜悅,仿佛是第一次看到這世界的美麗。

  看完照片,坦克手說這樣的姑娘不會落井下石。她要是拋棄了你那就讓她見鬼去吧——那就是說人不可貌相,理應如此,那樣反倒好些;那就是說她是個賤坯子,幹嘛將自己的生活託付給賤坯子呢!

  阿列克謝也喜歡安紐塔的長相。他自己竟沒有意識到,他把剛剛從葛沃茲捷夫那裡聽來的一番話又對他說了一遍。這場簡單的談話自然一點沒有解決他們的個人大事,不過他倆輕鬆了許多,好像一個拖延許久的嚴重的膿癤破口了。

  他們約定,葛沃茲捷夫出院時,要同安紐塔(她在電話裡答應來接他)從病室的窗口走過,阿列克謝立刻寫信告訴坦克手關於她的印象。而葛沃茲捷夫這一邊呢,許諾寫信給這位朋友告訴他安組塔是怎麼迎接他的,怎麼對待他的畸形的臉的,以及他們的戀情是如何發展的。密列西耶夫於是想道:如果葛裡沙一切都安然順利,那他馬上就寫信告訴奧麗雅有關自己的一切,並讓她發誓保密,不要讓他那日漸虛弱、幾乎不能起床的母親再悲傷了。

  所以他倆一樣激動,期待著坦克手的出院。他們激動得徹夜未眠,夜裡他們悄悄地溜到走廊上:葛沃茲捷夫又一次地站在鏡前按摩疤痕,而密列西耶夫呢,用抹布裹住拐杖的末端以保持寧靜,又多加一次訓練行走。

  十點鐘時,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調皮地笑著通知葛沃茲捷夫有人來接他。恰似一陣風將他從床上吹起,他的臉色通紅,紅得臉上的疤痕越發顯得清楚,他開始匆匆收拾東西。

  「是個可愛的姑娘,那麼正兒八經的。」護士笑著說,望著他胡亂地收拾東西。葛沃茲捷夫滿面紅光。

  「當真嗎?您喜歡她嗎?不,真的很好嗎?」他激動得跑出去了,連告別都忘掉了。

  「簡直是個毛孩子!」斯特魯契柯夫嘟噥道:「這類主兒,很容易上當。」

  最近這個一向無憂無慮的人變得有些不和順了。他開始沉默寡言,經常無緣無故地發火。現在他能在床上坐起來了,整天看著窗外,用拳頭撐著面頰,別人問他,他也不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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