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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那麼好吧,再見啦。祝你穿得舒適。」他說道,又帶著幾分失意歎了一口氣,慢慢向門口走去。

  「哎,老工匠,」斯特魯契柯夫叫了他一聲,「拿去吧,去喝一頓,為了『沙皇似的』假肢。」他往老人的手裡塞了一把大面值的鈔票。

  「是的,謝謝,謝謝,」老頭兒活躍起來,「這種場合怎能不喝一頓呢。」他鄭重地將錢放進裡面的口袋裡。他卷罩衫的動作很特別,似乎是在卷一件工匠服,「謝謝您,我是要喝一頓的,打心裡說,假肢實在太棒了。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對我說:茹葉夫,這是件特殊品,容不得馬虎,你們瞧,茹葉夫自然馬虎不得。有機會的時候,你們對他,對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說一聲,就說你們對這件作品心滿意足。」

  老頭一面鞠躬,口裡咕咕嚕嚕,一面退了出去。密列西耶夫躺著,端詳著放在床旁的自己的新腳。他越細看著假肢,就越發地喜歡它精巧的結構、精湛的手藝和輕便的特徵,的確可以滑雪橇,跳波爾卡,的確可以駕機飛到天邊去。「我要做到!一定要做到!一定能夠做到!」他思忖道。

  這一天他給奧麗雅寄了一封寫得詳細而愉快的信。信中他說:他那領取飛機的工作已接近尾聲,他希望首長能正視他的工作,也許秋天,最遲是冬季將他從令人生厭的後方崗位上調換到前方,派到沒有忘記他並且期待他歸來的團隊。這是自他發生慘禍以來的第一封愉快歡娛的信,這是他第一次在信中向未婚妻訴說自己的思想和對她的思念。自然,這種戀情寫得躲躲閃閃:他說倘若戰後他們重逢,倘若她初衷不改,那麼他們就生活在一起。他叵複念了幾遍信,後來又歎息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將最後幾行塗抹掉了。

  可是給「氣象學中士」卻寄了一封興高采烈的信,栩栩如生地敘述了這一大,描述了這副連皇帝本人也不曾受用過的假肢,敘述了他密列西耶夫穿上假肢,邁出了最初的幾步,敘述了嘮嘮叨叨的老工匠,講述了他既要滑雪橇、跳波爾卡舞,還要飛到大邊去的希望。「所以從現在起請您在團裡等著我,別忘記跟指揮官說一聲,讓他在新營地給我留下一席之地。」密列西耶夫邊寫,邊往下面地板上斜睨一眼。假肢倒在那裡,仿佛是個隱藏在床上躺著的人,一雙穿著嶄新的黃皮鞋的腳叉得很開。阿列克謝環顧四周,確信沒人在注意他,就把那涼嗖嗖的,會嘰嘰叫的皮革撫摸了一番。

  在另一個地方,在莫斯科醫學院三年級學生中間,也很快地出現了熱烈談論四十二號病房的「皇帝似的假肢」的情景。爭論時這個年級的壓倒多數的女生,都是有關四十二號病房的消息靈通人土。安紐塔為自己的通訊人感到非常自豪。這不,原本並未打算念的那封葛沃茲捷夫中尉的信竟被大段大段地摘錄,高聲朗讀。有時是整段整段地念,除了特別隱秘的地方,順便插一句,隨著相互間通訊越來越頻繁,這種隱秘也就越來越多了。

  以安組塔為首的醫科大學三年級的學生都很同情英勇的葛裡沙·葛沃茲捷夫;不喜歡吵吵嚷嚷的庫庫什金;發現蘇聯狙擊手斯捷璠·伊萬諾維奇有點像托爾斯泰筆下的普拉東·卡拉達耶夫;敬佩密列西耶夫百折不撓的勇氣;對政委的死充滿敬意,猶如自己的不幸,尤其是經過葛沃茲捷夫的鄭重介紹之後,大家更加敬愛他了。當讀到這個開朗的大塊頭突然謝世時,許多人禁不住熱淚盈眶。

  醫院和醫科大學之間的信件往來愈來愈勤。年輕人不能滿足郵局的速度:那些日子郵遞太慢。有一次葛沃茲捷夫在信中談到政委時,有感而發,說道如今的信件到達收件人手裡,就像是從遙遠的星球上發射的光。寫信的人也許都咽氣了,可是他寫的信還在長途跋涉,向收信人敘述著一位早已死去的人的生活。活躍而又能幹的安組培於是汗始尋找更加理想的聯繫方人,居然找到一位中年護士:她有兩個職位,既在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裡工作,又在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的醫院裡工作。

  從那時起,第二天,最多是第三天,醫科大學就能得知四十:號病房裡所發生的一切,並且隨即對此作出反響。圍繞著「沙皇的假肢」在飯廳裡就展開了爭論:密列西耶夫能否重新飛行?爭論是血氣方剛的,熱烈的。爭論中雙方都很同情飛行員的處境。悲觀派在分析了殲擊機複雜繁瑣的操作程序之後,一口咬定:不可能。而樂觀派則認為:對於一個從森林裡爬行了半個月,天曉得爬了多少公里的人,沒有什麼不可能辦到的事。為了爭論,樂觀派還從書本和歷史上援引了證據。

  安紐塔沒有參加這類爭論。對她來說知之甚少的飛行員的假肢不是太佔據她的心靈。難得閒暇時她開始考慮自己和葛裡沙·葛沃茲捷夫的關係。這種關係,她覺得越來越複雜化了。起初當她知道有這麼一位有著一段悲慘經歷的英雄指揮員,只是出於無私的願望想減輕他的痛苦,於是給他寫了一封信。後來,隨著這種通訊聯繫的加強,一位衛國戰爭的抽象的英雄形象讓位給了一位真正的、活生生的青年,並且讓她越發地對他發生興趣。她發現,每當她沒有收到他的來信,就擔心和思戀他。這種新的感受既讓她興奮又讓她不安。這是什麼?是愛情嗎?,難道僅僅通通信,不見其人,不聞其聲,就能愛上一個人?坦克手的信裡越來越多的地方不能再念給同學們聽了。直到有一次葛沃茲捷夫本人向她承認,有種感情,按他的表述是一種「未曾相見的愛情」攝住了他,自那以後,安紐塔確信她開始戀愛了,個過個是像中學生那樣戀愛,而是真正地墮入了愛河。她感到,如果如今中斷了她朝思暮想的這些信件,那麼生活對於她就失去了意義。

  就這樣,他們雖說沒有相互見面,卻戀愛起來。此後葛沃茲捷夫開始經歷了一種古怪的情緒,他的來信寫得不安,猶豫,欲言又止。不久他鼓足勇氣給她寫道,他們沒有相互見面就戀愛,這樣可不好,還說她大概很難想像他的傷疤有多麼醜陋,他完全不像他給她寄的那張舊照片上的模樣了。他不敢欺騙她,請求她在親眼見到與什麼樣的人戀愛之前中斷在信中表白情愫。

  姑娘起初大為惱怒,接著又擔心害怕起來。她從口袋裡掏出照片來。照片上是一個清秀的小青年:固執的顴骨、挺直而美麗的鼻子以及小巧的鬍子和秀氣的嘴唇。「現在呢?你現在會是怎樣呢?我親愛的人兒,痛苦嗎?」她端詳著照片輕輕地說道。作為一名醫學院的學生,她知道燒傷的創傷癒合後,會遺留下深深的,無法痊癒的疤痕。驀地她的腦海中晃現出一具她在解剖陳列館裡看到的患狼瘡後的人的標本:臉上好似耕犁出的壟溝和凸畦;嘴唇參差不平,像是被侵蝕了似的;眉毛一撮一撮的,眼瞼通紅通紅的,沒有睫毛。如果是這樣怎麼辦呢?姑娘害怕起來,臉色部嚇得發白。然而她又立即責駡自己……要是那樣,又有什麼關係!他是在熱騰騰的坦克裡同敵人作戰負的傷,他捍衛了她的自由,她上學的權力,她的榮譽和生命。他是個英雄,戰爭中多少次冒著生命危險,如今又要重返前線,重新投入戰鬥,再次冒著生命危險。而她呢?她為戰爭做過什麼?挖過戰壕,在房頂上值過班,在後方醫院工作,難道這能與他的所作所為相提並論嗎?「就這些顧慮而言,我自己就不配他!」她責駡自己,下意識地驅散了那幅佈滿疤痕的醜臉的可怕幻影。

  她給他寫了一封他們通信以來最溫柔甜蜜,也是最長的信。關於她的那些矛盾牛爭,葛沃茲捷夫自然一無所知。他收到的是一封對自己的擔心作熱情回覆的信。他久久地、反復地閱讀著,甚至告訴了斯特魯契柯夫。斯特魯契柯夫關心地聽罷此事,答道:

  「別膽小怕事,坦克手,『喝水喝不到臉面,過日子不管俊醜』,老弟,這叮是古訓呢!是這樣的,如今呀,老弟,男人們可金貴了。」

  這番坦誠之言顯然未能安慰葛沃茲捷夫。出院的期限臨近了,他照鏡子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一會兒從遠處用所謂粗略的浮光掠影似的目光端詳自己,一會兒又將自己殘缺畸形的臉貼近鏡於,一連好幾小時地撫摸著凹凸的疤痕。

  根據他的請求,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替他買了撲粉和麵霜。可是他立即就確信不疑,他的殘缺是任何化妝品也掩飾不住的。然而一到夜裡,當大家都睡著的時候,他就悄悄走進廁所裡,在那裡長久地按摩紅色的疤痕,撲上麵粉,再重新按摩,然後滿懷希望地照鏡子。遠處看,無論哪一部位都精神十足:寬寬的肩膀,窄窄的臀部,筆直而肌肉發達的雙腿。可是往近一看,面頰上和下巴上的紅色疤痕以及緊繃的皮膚一下子讓他墮入絕望之中。他恐懼地想到:她將如何看他?會忽地驚嚇起來,會忽地打量他一眼,轉身就走,聳聳肩。或許還有比這更糟的情景:她會出於禮貌與他談上一兩個鐘頭,然後說上一套冠冕堂皇的冷冰冰的話——就再見啦。葛沃茲捷夫激動起來,惱怒得臉色蒼白,似乎這一切已經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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