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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一對同學,一同在卡梅欣鋸木廠附屬藝徒學校裡念書,童年時相互之間懷有浪漫似的好感(這種好感只有在模仿成人時才能被稱作愛情),後來一別就是六七年。少女首先進了機械學校學習。戰爭爆發前不久他們再次重逢。無論是他或是她都沒有追尋這次相逢,也許都相互忘卻了,因為分別的時間太久了。可是一個春天的傍晚,阿列克謝陪伴母親去一個地方,沿著小城的街上走著,迎面走來一位少女,他甚至沒有注意到她,只是發覺她的腳步很勻稱。

  「你怎麼連個招呼也不打,你忘啦,那可是奧麗雅呀!」母親說出了姑娘的名字。

  阿列克謝轉過身去,少女恰好也轉過身來,看著他們。兩人的目光相遇了,他突然感到心臟怦怦跳起來。少女站在人行道上的一棵光禿禿的白楊樹下。他撇下母親,向她跑去。

  「是你?」他愕然地說,用那樣的眼光打量著她,似乎站在面前的是什麼海外瑰寶,不知為什麼來到了這個寂靜的,黃昏時分的,佈滿了春天泥濘的街道上。

  「是阿遼沙嗎?」她用同樣驚愕的,甚至有些不相信的口吻問道。

  這是他們六七年離別之後的第一次相互凝視。阿列克謝的面前站著一位小巧玲瓏的姑娘。她身段苗條、柔軟;圓圓的臉上稚氣未脫,十分可愛;鼻樑上零星點綴著金色的雀斑。她微微挑起線條柔和的眉毛,用灰色的炯炯的大眼睛望著他。在這個輕盈、秀麗而優雅的少女身上很難發現這就是那個臉色紅樸圓潤,略帶粗野,身體結實得像個牛肝菌,神氣活現地穿著父親油漬斑斑的工作服、卷起袖子的少女——他們在藝徒學校最後一年的時候,她就是這個模樣。

  阿列克謝忘記了母親的存在,他驚歎地望著她,仿佛覺得這六七年一直沒有忘記她,似乎期待著這次相逢。

  「你現在變成這樣啦!」最後他說。

  「怎麼樣啦?」她用清脆的喉音問,也與在學校完全不同了。

  拐角處竄出一陣微風,吹得光禿禿的柳條嗖嗖直響,呼地撩起遮掩著姑娘苗條雙腿的裙於。她就用簡單的、很自然的優雅動作按住裙子,笑著蹲下來。

  「你變成這樣啦!」阿列克謝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讚歎又說了一遍。

  「到底怎麼樣啦?」她笑道。

  母親看著這對青年,微笑著管自己走了。他們仍舊站著,相互欣賞著,相互之間爭搶著說話,總是用「還記得嗎」,「你知道嗎」,「現在在哪兒」,「現在怎樣」等等問句打斷對方的說話。

  他們就這麼站了好久,直到奧麗雅指指附近小房的玻璃窗上,天竺葵和灌木叢中露出一張張好奇的臉。

  「你有空嗎?我們去伏爾加河邊走走吧。」她說完就挽住他的手臂,他們小時也不曾這樣做。他們要忘掉塵世上的一切,到那懸崖上去,到那伸向河裡的高聳的山丘上去。那裡遼闊的伏爾加春水一望無際,河上漂浮著冰塊,蔚為壯觀。

  從這天起,母親在家很少看見自己的愛子。一向不修邊幅的他,忽然開始天天熨燙自己的褲子,用白粉擦亮制服的紐扣,從箱於裡拿出閱兵時戴的識別飛行員的白頂禮帽,天天剃刮著自己又粗又硬的鬍子,一到傍晚他在鏡子面前轉悠一陣就前往工廠去接下班的奧麗雅。白天他不知該跑到哪兒去,在家總是惘然若失,答非所問。老太太憑著女性的敏感明白了一切。她並不怪他: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

  這對青年人還從來沒有傾吐過自己的愛情。每當從晚霞照射著的、波光粼粼的靜靜的伏爾加河岸散步回來或沿著焦黑的土地,沿著佈滿了鞭子似的瓜藤,長滿了墨綠色的掌形葉子的環城瓜地閒步歸來,阿列克謝就掐算著悄悄滑過的假日,決心向奧麗雅表白心跡。第二天黃昏來臨了。他又去工廠門口迎接她,陪伴她走到一座兩層樓的小木房,那裡有她的一間小房間,又明亮又清爽,像飛機駕駛艙。他耐心地等待她躲在衣櫃的門後換衣服,竭力不看從門後晃露出來的光滑的手臂、肩頭和雙腿。後來她去洗漱,洗畢過來時穿著那件平素常穿的白綢衫;披著一肩濕漉漉的頭髮,容光煥發、秀美清麗。

  於是他們就往電影院、往馬戲團或者往花園走去。究竟去哪兒,對於阿列克謝都一樣。他不看電影,不看雜技,也不看散步的人們。他只看著她,一邊看著一邊想道:「今天一定、一定要在回家的路上向她挑明!」可是等到路走完了,他也沒有勇氣說。

  一個星期天他們決定趕早去伏爾加河對岸的草地上踏青。他穿上一條最好的白色褲子和一件他母親認為與他黝黑的高顴骨的臉非常協調的開領襯衫去見她。奧麗雅已經準備就緒。她把一個用餐巾裹住的小包往他手裡一塞,他們就向河邊走去。一個沒有腿的老艄公(一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致殘,男孩子都喜歡的人,阿列克謝小時候,他曾教他在淺灘捉鮑魚)把自己的木腿敲得咚咚直響,他推動很沉的小船,三兩下短劃便將小船劃了起來。小船一竄一竄斜向河邊,迎著滿坡翠綠的河岸。姑娘坐在船尾,若有所思地撩著河水。

  「阿爾卡沙叔叔,你不記得我啦?」阿列克謝問道。

  艄公冷漠地看看這個青年人的臉。

  「不記得。」他說。

  「怎麼會呢,我是阿遼沙·密列西耶夫,你教過我用魚叉在淺灘捉鉤魚呢。」

  「可能吧,從前你們好多人跟我淘氣呢,哪能記得這麼多!」

  一座小橋邊停泊著一艘大肚子的快艇,被風侵蝕的船舷上寫著值得驕傲的名字「阿芙樂爾」。小船劃過小橋,船底部一陣劇烈的磨擦之後,在粗沙石的岸邊擱淺下來。

  「如今這裡是我的地盤了,我不為農委會於了,是替自己幹,就是說我是個體戶。」阿爾卡沙叔叔解釋道,用木腿爬進水中,把小船往岸邊又托又推,木腿陷入沙土裡,小船動彈不了了。「你們只好下來了。」艄公淡漠地說。

  「付你多少?」阿列克謝問。

  「喂,隨便給吧。本來照規矩應該向你們多要些,看你們多幸福啊!我真的記不得您了,記不得了。」

  他們從小船上跳下來的時候,弄濕了腳,奧麗雅建議把鞋脫掉。他們於是脫了鞋。赤裸的腳踩在溫暖濕潤的河沙上竟使他們感到那麼自由自在和快樂,竟想像小山羊那樣奔跑、翻筋斗、打滾。

  「來逮我!」奧麗雅叫了一聲,甩起那黝黑黝黑的結實的腳飛快地跑開了。她跑過沙地淺灘,登上傾斜的河岸,奔向一片綠草如茵鮮花盛開的芳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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