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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不。難道這能叫後悔嗎!我一面走一面在想:難道我是殺死自己獨子的兇手嗎?否則他現在就在這裡,與我在一起,我倆能替國家做許多有益的事情呐。他是一個真正的天才:活潑、大膽、引人注目。他會成為蘇聯醫學界的驕傲……只要我當時打個電話!」

  「您後悔您沒有打電話啦?」

  「您在說什麼呀?唉,是啊……我不知道,不知道。」

  「要是這一切都再來一次,您會重新選擇嗎?」

  一陣沉默。只有睡熟的人的均勻的呼吸聲,床墊有節奏的吱咯聲(顯然,教授在冥思苦想,舉棋不定)以及暖氣管裡水流的不時的流動聲。

  「到底怎麼辦呢?」政委問道,語調裡流露出無限的溫暖。

  「不知道……我不能馬上回答您的問題。不過,我想,一切再來一次的話,我恐怕還會那樣做的。我不是什麼好父親,可也不會是什麼壞父親……戰爭啊——這是多麼可怕的東西……」

  「請您信我一言:別的父親聽到這樣的可怕的消息也並不比您好受。是的,不會比您好受。」

  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默默地坐了好久。他在思考什麼?在這漫長難忍的時刻裡是怎樣的思慮在他那高高的佈滿皺紋的額頭裡滑過?

  「是的,您說得對!他並不好受,不過他還是把第二個兒子送去了……謝謝,親愛的,謝謝,親人兒!哎!還談什麼喲……」

  他站起來,在床邊立了一會兒,關心地把政委的手放好、蓋好,掖好他身邊的被子默然走出病房。

  夜間政委的病情惡化了。他失去了知覺,一會兒在床上翻來覆去,磨著牙齒,大叫大喊;一會兒又安靜下來,忽地挺直腰板。大家感到他的死期來臨了。他的情況糟糕透了。所以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他自兒子去世那天起,就從那套又大又空蕩的公寓裡搬進了醫院,如今他睡在自己那間小辦公室的油布沙發上)吩咐用屏風將他與其他病人隔開:大家知道這是將病者送到「五十號病房」之前的慣例。

  後來借助於強心劑和氧氣的力量,他的脈搏才正常起來,值班醫生和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去睡覺。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一人留在屏風那邊,她驚恐不安,滿臉是淚。密列西耶夫也未入睡,他恐怖地想道:「難道這就完了?」政委仍舊痛苦不堪,他翻滾著,在夢魔中一邊偏執地呻吟,一邊沙啞地說著什麼。密列西耶夫覺得他是在要求:

  「喝水,喝水,喝水呀!」

  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走出屏風,雙手顫抖著往杯裡倒了一點水。

  可是病人並不要喝水,杯子徒然地碰到他的牙齒上,水潑灑到了枕頭上。政委卻固執地不時地請求、不時地要求、不時地下著命令說著同一個詞。密列西耶夫茅塞頓開,這個詞不是「喝水」而是「活著」①。在這一呼聲裡這個強有力的人的整個身心都在下意識地反抗著死亡。

  ①俄文中「喝水」和「活著」僅差一個字母。

  後來政委安靜下來,睜開了眼睛。

  「感謝上帝!」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輕聲叫道,舒心地把屏風收攏。

  「不要收拾,放著吧,」政委制止了她,「不要收拾,小護士,這樣我們會舒適些。你也不要哭啦,再哭世界就要發大水噴……喂,您怎麼啦,蘇維埃的天使!多可惜呀,像您這樣的天使我只能站在陰間地府的大門口來迎接了……」

  10

  阿列克謝體驗到一種異樣的感受。

  自從他確信經過訓練能夠學會無腳飛行,重新成為有價值的飛行員之後,對生活和工作的渴望佔據了他的心靈。

  現在他的生活目的是:重返戰鬥機崗位。他懷著一股狂熱的倔勁朝著這個目標挺進——當初他就是懷著這股倔勁在雙腳不能動彈的情況下爬回到自己的陣營的。小時候他就慣於思考自己的生活,所以他的首要問題是準確確定,要儘快地達到目的應該做什麼,不要讓珍貴的光陰白白流失。結果他決定應該:第一,儘快恢復身體,將挨餓時消耗的體力和精力補回來,為此要多吃多睡。第二,恢復戰鬥機飛行員的素質,為此他要鍛煉自己的體能,做些對他這個暫時臥床的病人相適應的體操。第三,這是最重要也是最困難的,就是要加強對從小腿下截肢的斷腿的鍛煉,使它變得既有力又靈活,然後一俟假肢裝上就學會用假肢操作飛行所必需的一切動作。

  對於沒有腳的人來說行走是一件困難的事,而密列西耶夫卻打算駕駛飛機,特別是戰鬥機。駕駛戰鬥機,尤其是在空戰的一刹那,一切都是以百分之一秒來計算的,動作的協調性應該提高到絕對靈敏的程度——腳應該準確巧妙地操作,比手的反應還要迅速,起著支配作用。這樣必須訓練自己,以便裝在斷腿上的那塊木頭和皮革可以像活的器官一樣執行這種精細的操作。

  任何一個熟悉飛行技術的人,都對這件事持懷疑態度。然而阿列克謝認為這是人類極限之內的事,既然如此,那麼他,密列西耶夫,定要達到這個目的。所以現在阿列克謝著手完成自己的計劃。他刻板地(他自己也對此吃驚)履行指定的治療手續、服用規定分量的藥物。他吃得很多,總是要求再加,儘管有時他沒有食欲。不管怎樣,他總強逼自己有足夠的睡眠,甚至養成了午睡的習慣——有一個時期他那生性活潑好動的性格抵抗著這種習慣。

  強迫自己去吃、去睡、去服藥並非難事。可是做體操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以前他做的那套體操,對於一個失去雙腳、困在床上的人已不再適用了。他設計了一套適合自己的體操:手掐著腰,彎彎腰,又伸伸直,左右扭動身體,使勁地扭動腦袋,弄得脊骨啪啪發響。一動就是幾個小時。病友們都善意地戲弄他。庫庫什金撩逗他,一會稱他是茲那明斯基的弟兄,一會稱他為梁杜梅克的弟兄。一會又用別的什麼著名賽跑選手稱呼他。對這種體操他不屑一顧,他認為那是病人們所幹的蠢事中最典型的代表,平時只要阿列克謝一做體操,他就跑到走廊裡,嘴裡嘀嘀咕咕,心中不快。

  小腿下的繃帶拆掉以後,阿列克謝得以在床上更大幅度地運動,體操動作也可做得複雜些,他把小腿用床墊壓住,雙手叉腰慢慢地彎曲、伸直,他的速度越來越慢,但是彎曲的次數越來越多。接著再做上一系列練腿的動作:仰臥床上把腿彎曲、收縮、再伸直、展開,輪番進行。第一次做完這套動作,他立即感到等待他的將是多麼巨大、或許是無法克服的困難呀!被截去腳的小腿在收縮彎曲時感到刺骨的疼痛,動作軟弱發飄,很難駕馭,就像飛行時難以控制一架翼部或尾部受傷的飛機。阿列克謝不由地將自己與飛機作比較,他明白了,設計得完美無缺的人體構造在他身上失靈了。身體雖然還是完好結實,但是它的動作卻永遠達不到那種從小訓練出來的和諧了。

  雖然腿部體操引起劇烈的疼痛,但是密列西耶夫還是每天增加多做一分鐘。這一分鐘是可怕的,為了忍住無法控制的呐喊,他的眼淚禁不住流了出來,嘴唇咬得出血。然而他還是強迫自己做完動作,起初每日一次,後來增至兩次,並且逐漸增加動作的幅度。每次做完體操他就無力地倒在枕頭上,思忖道:他會堅持到底嗎?可是一到規定的時間,他又開始練習了。晚上他摸著大腿和小腿上的肉,欣喜地感到手裡摸的不再是做操前的軟乎乎的脂肪了,而是以前的那種堅硬的肌肉了。

  腿佔據了密列西耶夫的整個心靈。有時他忘記了截肢,感到腳心疼痛,於是換個姿勢,這時才清醒過來,知道腳已沒有了。由於神經的某些異常作用,被截去了的腳似乎還久久地與身體一同活著,有時候忽然癢起來,碰到潮濕的天氣會發酸,甚至疼痛。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他往往夢見自己是腿腳健全、行動迅速的人。有時夢中聽見警報朝飛機沖去,邊跑邊跳上飛機,坐進機艙,乘尤拉掀掉發動機套於的時候,用腳試試起落架。有時夢見與奧麗雅手牽手在一片鮮花盛開的芳草地上狂奔,他們赤足跑著,可以感到潮濕、溫暖的大地的溫柔撫摸。這是多麼美好!然而睡夢驚醒發現自己是個無腳的人,這又是多麼悲傷。

  夢到這些之後,阿列克謝一度陷入沮喪之中。他開始感到自己是在白白忍受折磨,因為他再也不能飛行了,就像他再也不能同卡梅欣的那個親愛的姑娘赤足在草地上奔跑一樣。那個姑娘對他來說,他們分別的時間愈長久,他就愈覺得那個姑娘親切可愛。

  與奧麗雅的關係並未激起阿列克謝的喜悅。幾乎每個禮拜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都要讓他「跳跳舞」,也就是拍著巴掌在床上躍一下。這樣他才能從她那裡得到一只用渾圓認真的學生字體寫成的信封。這些信的內容寫得越來越多,越來越熱烈,仿佛這場短促的、年輕的、被戰爭中斷的愛情對於奧麗雅來說變得越來越成熟。他知道他沒有權力以同樣的內容來答覆她,因此他總是懷著焦慮的心情來閱讀這一行行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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