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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阿列克謝隨後便拼命地追起來,他的眼前只見到她那淡花布裙子像光怪陸離的斑點。他跑著,感到花草的絨毛那麼狠命地抽打自己那雙赤裸的腳,他感到腳下濕潤的、被太陽曬暖的大地是那麼地鬆軟和溫暖。他仿佛覺得追上奧麗雅實在至關重要,因為他們未來的許多生活取決於它;因為,他現在要在這兒,在這鮮花怒放、散發著沁人芳香的草地上,輕鬆地向她表白他至今因為缺乏勇氣而未傾吐的情愫。但是他剛要追上她,伸手抓她時,姑娘忽然一個急轉彎,像貓似地,向另一個方向跑去,身後撒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她非常頑強。所以他一直沒能追上。後來她從草地上又轉回到岸上,投入到發燙的金色沙灘的懷抱。她滿臉通紅,張著嘴,胸部不停地起伏,貪婪地呼吸著空氣,笑著。他在這片茂盛的綠茵上,在點點星星的菊花叢中給她拍了照。後來他們遊了一會泳。在她換衣服、擰乾濕漉漉的游泳衣時,他就乖乖地走進附近的灌木叢中,臉背對著她。

  她沖他喊了一聲,他看見她坐在沙灘上,盤著那雙黝黑的腿,穿著一條又單又薄的裙子,頭上胡亂地搭著一塊毛巾。她鋪開一塊乾乾淨淨的餐桌布,又用石子沿四角壓好,就打開那個小包裹了。他們開始吃午飯,有色拉,有用油紙包得整整齊齊的冷魚,還有自製的餅乾。奧麗雅甚至還帶了鹽和芥末醬。芥末醬裝在小罐裡。在這個輕盈亮麗的姑娘認真而嫺熟地忙碌時,她的身上流露出一種可愛動人的東西。阿列克謝下了決心:不能再拖了,行了。今晚他一定要向她表白。他要說服她,使她心悅誠服,一定答應做他的妻子。

  他們在沙灘上躺了一會兒又遊了一會兒泳,然後約好晚上在她家再見面,於是就慢悠悠地向渡口走去,他們又疲憊又幸福。不知什麼原因小艇和小船都不在。他們久久地呼喊阿爾卡沙叔叔,嗓子都喊啞了。太陽已經落到草原上了,一束束鮮明的玫瑰色光線滑過對岸的峭壁之巔,小城裡的家家屋頂,灰濛濛靜悄悄的樹木都上了一片金色,窗戶的玻璃上閃耀著血紅色的反光,夏天的黃昏悶熱而寂靜。不知小城裡出了什麼事?往日這時的街道空空蕩蕩,今天卻熙熙攘攘。兩輛載滿了人的卡午開過去了。又有一群為數不多的排著隊的人走過去了。

  「怎麼,難道阿爾卡沙叔叔喝醉啦?」阿列克謝猜測道,「如沒有辦法就只好在這裡過夜了,行嗎?」

  「我一點也不怕。」她說著,用她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他。

  他擁抱了她,吻了她一下,這是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吻她。這時河上傳來陣陣發悶的槳聲。從河對岸劃來一隻擠滿了人的小船。此刻他們掃興地望著這只朝他們逼近的小船。但是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他們順從地迎上去,似乎預感到它能給他們帶來什麼消息。

  人們默默地從小船上跳上岸來。大家都是節日盛裝,可是他們的臉上佈滿了擔心憂鬱的神情。嚴肅而性急的男人和焦急不安、滿臉淚珠的女人——默然地經過這對戀人的身旁從木板橋上走過。這對青年困惑不解地跳到船上,阿爾卡沙叔叔瞧也沒瞧他們那洋溢著幸福的臉,就說:

  「打仗了……今天收音機裡莫洛托夫同志宣佈的。」

  「打仗?和誰打?」阿列克謝一下從小凳上跳起來。

  「還不是和那幫該死的德國人!還能和誰呢!」阿爾卡沙怒氣衝衝地劃著槳、狠狠地搗著水面,回答道,「大家都到軍事委員會去了……都動員了。」

  阿列克謝沒有回家,直接從散步的地方去了軍事委員會。他得到命令搭乘夜裡十二點四十分的火車返回自己的空軍部隊。他匆匆跑回家裡取了箱子,連與奧麗雅告別也沒來得及就走了。

  他們很少通信,這並非是雙方情冷愛淡了,或是相互開始忘卻。不,他焦急地等待她那用渾圓的學生字體寫成的信,揣到口袋裡,待到獨自一人時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在森林裡遊蕩的那些最艱苦的日子裡,他把它貼在胸口上,時常拿出來念。可是這對青年的關係突然在初入愛河的時候便中斷了,所以他們在信中像老相識、好朋友似地互相交談,唯恐越雷池一步,因而那沒有說出的心聲,仍舊沒有說出。

  現在阿列克謝躺在醫院裡,隨著每一封信的到來而變得更困惑。他發現奧麗雅已毫不拘束地突然向他走來。她在信中談到了自己的相思;對那天阿爾卡沙叔叔不合時宜的載客感到掃興;她讓他明白,無論發生什麼,他總有一個人可以寄託的;她讓他明白,無論浪跡到什麼天涯海角,從前線回鄉時他總有一隅可去,就像回到自己的家裡。這仿佛是另外一個不同的奧麗雅在寫信。當他端詳她的照片時,總是感到:一陣風吹來,她就連同她那花花綠綠的裙子飄起來,猶如成熟的降落傘似的蒲公英在遊浮。這是一個美好的、熱戀的、苦苦思念等待自己的愛人的女性在寫信。這既讓人欣喜又讓人為難。欣喜是不由自主的,而為難是因為阿列克謝認為他沒有權力享受這種愛情,也不配袒露心跡。因為他當時沒有勇氣告訴她,他已經不是那個有些像茨岡人的、渾身是勁的小夥子了,而是變成了像阿爾卡沙叔叔那樣的無腳的廢物了。他決定不說出真相是因為害怕急死生病的母親,這樣他不得已在信中也向奧麗雅隱瞞了實情,而且謊言一次次地越撒越大。

  這就是為什麼卡梅欣的來信在他心中激起特別的困惑:喜悅和痛苦,希望和擔心,這些情緒同時出現,既鼓勵他又折磨他。第一次撒了謊,就得繼續編造,可他又不善說謊,所以,他給奧麗雅的回信只能是又簡短又枯燥。

  而給「氣象學中士」的信寫起來就容易些。她有一顆單純、具有犧牲精神、正直的心靈。手術後絕望的一刹那,他那麼希望向什麼人傾吐自己的痛苦,阿列克謝就給她寫了一封又長又憂鬱的信。他很快就收到了回信。這是一封用練習本上的紙寫成的信,字體工整清秀。密密麻麻的信上佈滿了感嘆號和被淚水浸模糊的墨蹟,好像麵包圈上撒的芹菜末。姑娘寫道,若不是軍隊的紀律,她會立即扔下一切來到他的身旁,照顧他,分擔他的痛苦。她懇請他多多寫信。這封雜亂無章的信中蘊含著一種天真無邪的情感。阿列克謝看了之後感到很不安,他責駡自己不該在她把奧麗雅的信轉交給他時,說奧麗雅是自己出嫁了的妹妹。這樣的人是不能欺騙的。於是他誠實地給她寫了封信,談到他的住在家鄉卡梅欣的未婚妻,同時還談到他沒有把自己的不幸如實地告訴母親和奧麗雅。

  「氣象學中士」的回信迅速地來了,這在那時是難以想像的。姑娘在信中說,這封信是托他們團的一位少校捎來的。他是個戰地記者,一直在追求她,不過她自然對他沒有興趣,儘管他人很開朗有趣。從信中看來,她很痛苦很委屈,她想抑制住,但是不可能抑制住。她一面責備他當時沒跟她說實話,一面又請求把奧麗雅當成自己的朋友。信的最後又用鉛筆附帶寫道,希望「上尉同志」知道,她是一個重情的人。如果卡梅欣的那位女友移情別戀(她是知道許多後方婦女的所作所為的),不再愛他或是害怕他是個殘廢,那麼請他不要忘記這個「氣象學中士」,只希望他永遠在信中對她實話實說。隨後轉交給阿列克謝的還有一個縫得很細心的小包裹,裡面有幾塊用降落傘的綢布做成的繡花手帕,上面綴著他名字的縮寫;一個小荷袋,上面描繪著一架正在飛行的飛機;一把梳子、一瓶「木蘭」牌香水和一塊香皂。阿列克謝知道這些小玩意兒在那艱苦歲月裡對女兵來說是多麼地珍貴呀!他知道這些作為節日禮物落到她們手中的香皂和香水,一般地她們是把它們作為令人憶起戰前和平生活的珍品保藏著的。他知道這些禮品非同尋常,所以當他將它們放在自己的床頭櫃上時,心裡又高興又不安。

  現在,當他竭盡全力去訓練殘廢的腿,幻想自己能夠重返空中、重返戰場的時候,他常常有一種鬱悶的矛盾心情。一方面他心裡更加迷戀奧麗雅,對她的情感日漸深厚,但是他又不得不在信中說謊、含糊其辭;另一方面又向一個幾乎不認識的姑娘開誠佈公。

  但是他認真地對自己發誓,只有實現了自己的夢想,重返部隊,恢復自己的工作能力,他才會向奧麗雅表達愛情。因此他懷著更大的狂熱勁向自己的這個目標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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