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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政委帶著和藹的微笑望著老兵,老兵霍地從高臺上跳下來,臉色激動,精神煥發。

  「他們會放我?是嗎?我也這麼琢磨著,是該放了。剛剛我還嘀咕呢,難道還要向委員會寫申請?我參加了三次戰爭呢:帝國主義戰爭、整個的國內戰爭,還有這次。我想夠了吧,啊?團政委同志,您給拿個主意,行嗎?」

  「你在申請書上就這麼寫:請放我回到後方娘們那裡去吧!讓別人來保護我不受德國人的進攻吧!」密列西耶夫實在忍不住了,在床上呐喊起來。

  斯捷璠·伊萬諾維奇內疚地看了看密列西耶夫,而政委則溫怒地皺了皺眉毛:

  「給你拿什麼主意呢?斯捷璠·伊萬諾維奇,捫心自問好了,你的心是俄羅斯的,心會給你出主意的。」

  第二天,斯捷璠·伊萬諾維奇出院了。他換上自己的軍裝,走進病房來辭行。身材矮小的他,身穿一套舊的、退色的、淺得發白的軍裝,緊紮腰帶,軍服整得沒有一絲皺褶,似乎年輕了十五歲。胸前佩帶著用白粉擦得耀眼的「蘇聯英雄」金星勳章、「列寧勳章」和「勇毅」勳章,閃閃發亮。肩頭上像雨衣一樣披著一件白大褂,大褂敞開,掩飾住他的軍人氣度。斯捷璠·伊萬諾維奇渾身上上下下,從很舊的油布皮鞋到細細的小鬍子(他把鬍子沾濕,朝上翹著,像錘子似的,挺瀟灑)都有點像1914年大戰期間印在聖誕卡上的雄赳赳的俄羅斯戰士。

  士兵走到每一個病友的跟前一一道別,喚著他們的軍銜,那麼使勁地碰著腳跟敬禮。大家看他這麼做,心裡很高興。

  「團政委同志,請允許我向您辭行。」在最後的一張床前他尤其喜悅,錚錚有聲。

  「再見啦,斯捷璠。祝你幸福。」政委忍住疼痛,迎著他挪了挪。

  士兵跪下來,擁抱住他的大腦袋,他們按照俄羅斯人的習俗相互吻了三次。

  「祝你早日康復,謝苗·沃羅比約夫,上帝保佑你健康長壽。你是一個好人!做父親的也沒有這樣心疼過我們,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士兵感動地訥訥道。

  「走吧,走吧,斯捷璠·伊萬諾維奇,激動對他不好。」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拉著他的手強調說。

  「還有您呢,小護士,謝謝您的關心和愛護。」斯捷璠·伊萬諾維奇鄭重其事地對她說,又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您是我們蘇維埃的天使,是的,您正是……」

  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不知還要說什麼,他退到門邊。

  「那麼怎麼給你寫信呀,往西伯利亞,是嗎?」政委笑吟吟地說。

  「老地方,團政委同志!你知道戰爭期間給士兵往哪兒寫。」斯捷璠·伊萬諾維奇窘迫地答道,然後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這次是給大家),就在門後消失了。

  病房立即顯得寂靜和空蕩起來。後來大家開始談論自己的團隊、自己的戰友,以及等待他們的大戰役。大夥都在痊癒,所以這次不是空談,而是實實在在的交談。庫庫什金能在走廊裡走動了,總是找護士的茬兒,譏笑傷員。他還居然巧妙地和大多數能行走的病人爭吵。坦克手也能起床了,並且常常站在走廊上的一面鏡子前久久地細看著自己已拆了繃帶的燒傷的臉、頭頸、肩膀。他與安紐塔的通信愈頻繁,愈深深地瞭解醫學院的情況,他就越發不安地審視他那燒得醜陋無比的臉。在黃昏或房間昏暗的時候那張臉挺好看,甚至可以說是很美麗:細細的線條、高高的額頭、小小的稍勾的鼻子、在醫院裡長出的黑黑的短鬍子,青春氣息的嘴唇上刻著倔強的表情;但是在明亮的光線下就暴露無遺了:皮膚上佈滿了疤痕,疤痕旁的皮膚緊緊繃著。每當他激動時或者水療後熱氣騰騰地回到病房,這些傷痕使他變得奇醜無比,這個時候照照鏡子,葛沃茲捷夫真想大哭一場;

  「喂,你怎麼垂頭喪氣的?怎麼,你打算當電影演員嗎?如果她,你的這位女朋友,是真心的,那她就不該害怕;如果她害怕,那她就是個傻瓜,讓她滾去見王八蛋吧!這樣的人走了倒好,你還會找到真心的女朋友的。」密列西耶夫安慰他說。

  「娘兒們都這副德性。」庫庫什金插了一句。

  「那麼您母親呢?」政委問道。病房裡所有的人,唯有對庫庫什金,政委尊稱「您」。

  很難表達這樣一個一般的問題對中尉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庫庫什金噌地從床上躥起,滿眼兇氣,氣得臉色比被單還要蒼白。

  「這麼說,您瞧世上還是有好女人的,」政委和解地說,「為什麼葛裡沙會有好運呢?青年人,生活的道理是這樣的:付出多少辛勞就得到多少甘美。」

  總而言之,整個病室裡的人都在漸漸恢復。只有政委的狀況越來越惡化,他靠嗎啡和強心劑在維持生命。因此有時他處於一種麻木的半昏迷狀態,在病床上不安地抽搐。斯捷璠·伊萬諾維奇走後,他似乎越來越衰弱。密列西耶夫要求把自己的床靠近政委,這樣可以照應照應他。他越發喜歡這個人了。

  阿列克謝明白沒有腳的日子與別人的日子相比將會無比的艱難和麻煩,所以他情不自禁地佩服政委,這個人能不顧一切艱難困苦像真正的人那樣活著。儘管他自己虛弱無力,但是仍然像磁鐵一樣吸引著人們。現在政委昏睡的時候越來越多,然而一旦清醒依然開朗樂觀。

  一天深夜,醫院已經安靜下來,靜謐籠罩著整個醫院,唯有從病房傳出的隱隱約約的低沉的呻吟、鼾聲和夢囈不時地打破這寂靜。突然聽見走廊裡一陣熟悉的又重又沉的腳步聲。密列西耶夫透過門上的玻璃看見了那條泛著昏暗的燈光的走廊和值班護士的身影,她坐在走廊盡頭的一張小桌旁編織一件未織完的毛衣。高大的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出現了。他的手背著,慢慢地走著。當他走近時護士站起來,可是他煩惱地揮揮手叫她走開。他的白大褂沒有扣上,頭上的帽子也沒戴,一綹綹濃密的銀頭髮搭拉在額頭上。

  「瓦夏來了。」密列西耶夫小聲對政委說,他剛剛跟政委講述自己特別結構的假肢設計。

  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跌撞了一下,用手扶住牆,鼻子哼了一下,然後離開牆壁。走進四十二號病房。他站在房間中間,一拍額頭,似乎在努力回憶什麼。他一身酒氣。

  「請坐,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我們就黑燈瞎火地聊聊吧。」政委建議道。

  教授步履蹣跚,走向他的床邊,猛然坐下,壓得彈簧吱吱哼哼陷落下去了,又用手搓搓太陽穴。以前他不止一次地在查房的時候在政委這裡多呆一會談論戰爭的進展。他自然認為政委是病人中的佼佼者,所以在今天進行夜巡談論也就不足為怪了。密列西耶夫似乎感到兩人之間的交談有某種特別的內容,不該讓第三者旁聽的。他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了。

  「今天是4月29日,是他的生日。他該……不,他應該三十六歲了。」教授靜靜地說。

  政委竭盡全力從被子裡伸出一隻浮腫的大手,握住了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的手。難以置信的是教授竟哭起來了。看著這個高大、強壯、堅強的漢子在抽泣,真是於心不忍。阿列克謝不由地把頭一縮,蒙上被子。

  「臨行前他來到我面前。他告訴我他參加了民兵,問我工作移交給誰。他那時在我這兒工作。我非常震驚,竟把他大罵了一頓。我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候補醫學博士,一個有天分的青年學者非要去舞槍弄炮不可。可是他說——這句話我每一個字都記得——他對我說:『爸爸,候補醫學博士舞槍弄炮是常有的事。』他是這麼說的,接著又問:『把工作移交給誰?』我只要拿起電話,就什麼,就什麼也不會發生了,懂嗎,什麼事都不會有的!知道嗎,他是在軍醫院裡工作,在我這裡當一個部門的負責人……不是嗎?」

  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沉默了,只聽見他沉重的呼哧的呼吸聲。

  「……不要這樣,親愛的,您不要這樣,把手拿開吧,我知道您動一動會有多痛……是的,我整整想了一夜,琢磨該怎麼辦。您知道嗎,我認識一個人,您知道我要說什麼了。他有個兒子,是軍官,戰爭初期就陣亡了。您知道這個做父親的怎麼辦——他又把第二個兒子送上前線,讓他當戰鬥機飛行員,那是戰爭中最危險的職業……當我想到這個人時,我為自己的私慮感到害羞,這樣我就沒有打電話……」

  「那您現在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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