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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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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俯身湊向捷葛加連科的耳朵,他那毛茸茸的軟鬍子把後者弄得癢癢的: 「不過,我覺得他大概不會死吧?瞧,他從德國人那兒都爬出來了,難道從死神的鐮刀下還爬不出來嗎?他只有一把骨頭了,所以他是怎麼爬的,我簡直弄不明白,大概是特別想到自己人這裡來吧。另外,他總念叨著這些飛機場、飛機場的,還有別的一些話,還有什麼奧麗雅的。你們那兒有位這樣的姑娘?或許是他愛人吧……你聽沒有聽見我講的這些?飛行員呀飛行員,你聽見了嗎?哎……」 捷葛加連科是沒有聽見。他在竭力想像這個人,他的戰友,在團裡好像是一個很平常的小夥子,是怎樣拖著被凍壞了的或被擊碎了的雙腳,穿過森林和沼澤,不分晝夜地在融雪上爬行,消耗著力氣,爬著,翻滾著,只是要逃脫敵人而到自己人這裡來。殲擊機飛行員的職業,使捷葛加連科對危險很習慣。投身于空戰時,他從來沒想到過死,甚至有某種特殊的喜悅和激動。但是,要是這樣孤零零地在森林裡…… 「你們是在什麼時候發現他的?」 「什麼時候?」老人微微地動了動嘴唇,又從開著的煙盒裡拿了一支煙捲,把它弄開並著手卷成紙煙,「是什麼時間嗎?是在大齋節①的禮拜六,就是寬恕的禮拜日的頭一天,那麼正好是一個星期前……」 ①大齋節(lent),亦稱封齋節,是基督教的齋戒節期。 飛行員腦子裡計算了一下日期,算出來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爬了十八個晝夜。一個受傷的人,在沒有東西吃的情況下,要爬這麼長時間,這簡直是不可置信的。 「啊,老大爺,謝謝你!」飛行員緊緊地摟著老人,並使他緊貼著自己,「謝謝你,兄弟!」 「用不著謝,用不著謝,要感謝什麼呢?咦,謝謝?難道我是一個與你們不相干的外國人嗎!哧,你說說看,不是嗎?」這個時候,兒媳婦擺出婦女發愁時的常見姿勢,手托腮幫子站著,他就生氣地叱責她:「馬大哈,把地上吃的東西撿起來!咦,這麼貴重的東西到處亂扔……你還說什麼『謝謝』,唉!」 此時,蓮諾奇卡已把密列西耶夫包裹好。 「沒關係,沒關係的,上尉同志。」她的話說得簡短而迅速,好像滾出的一粒粒豌豆,「到了莫斯科要不了幾天就可以把您的雙腳治好的,莫斯科到底是都市呀!比這再厲害的病也能治好!」 她活潑有餘,不停地強調說密列西耶夫的病情很快就能治癒,根據這些捷葛加連科領悟到:診斷的結果很不樂觀,他朋友的情形很糟糕。「喜鵲兒,幹嗎吱吱喳喳的?」他心裡對「醫學護士」有些不滿。不過,團裡誰也沒有把這個姑娘的話當真。他們開玩笑地說,她只相信愛才能治病,而這個倒使捷葛加連科放心了不少。 阿列克謝裹在軍用毯裡,只露出個頭,這使捷葛加連科想起了中學古代史課本上畫的某個法老的木乃伊像。他朋友臉上長出了略帶褐色的鬍鬚,又濃又硬,他用一隻大手在朋友的這面頰上撫摸了一下。 「沒關係,遼什卡!會把你治好的!上面下來了命令——今天就把你送到莫斯科,進一個好醫院,那兒全是教授。至於護士麼,」他把舌頭彈得響了一聲,又朝蓮諾奇卡眨眨眼,「她們能叫死人站起來。我和你還要在空中繼續戰鬥!」這時,捷葛加連科察覺到自己像蓮諾奇卡一樣,講起話來很做作,活潑顯得不自然。他用雙手撫摸戰友的臉,忽然間覺得手指頭下面濕乎乎的。「喂,擔架在哪兒!把它抬來,磨贈什麼?」他生氣地命令道。 他和老大爺一起,小心翼翼地把裹起來的阿列克謝放在擔架上,瓦利亞把他的零碎物品收拾起來,包了一個小包袱。 米哈依拉大爺這位主人曾好幾次用好奇的神情看過那把黨衛隊員的短劍,把它擦乾淨、磨鋒利,還在手指上試過。瓦利亞此時要把這把短劍塞進包袱裡。「聽我說,」阿列克謝制止住她的這一行為,「老大爺,請拿去做個紀念吧。」 「哧,謝謝,阿遼哈,謝謝!瞧瞧,這是很有名的鋼刀,不過上面寫的好像不是我們的文字。」他把短劍給捷葛加連科看。 「『Alles fur Deutschland』就是『一切為了德意志』。」捷葛加連科把刀上的題詞翻譯了出來。 阿列克謝想起了他是如何弄到這把短劍的,就重複了一句:「一切為了德意志。」 「喂,小心,小心,老人家!」捷葛加連科抬起擔架的前端,同時喊道。 擔架開始輕輕地晃動起來,費勁地通過窯洞裡的狹窄過道,把牆上的泥土也蹭落了下來。 人們擠到窯洞裡來歡送這個「撿來的孩子」,現在他們全擁到上面去了,只有瓦利亞一人留在屋裡。她從容不迫地整理了一下插在牆上的松明,再走到橫布條做的墊褥跟前,在那墊褥上還留著凹下去的人的輪廓,就用手把它弄平整了。她的目光落到了忙亂間被大家遺忘了的那束花上。這是幾小技丁香,它是從溫室裡培育出的,蒼白、憔悴,像在潮濕寒冷的窯洞裡度過了冬天的逃亡的村民。她拿起花束,聞了聞混雜在煤煙味中勉強能覺察到的淡淡的春天的氣息,便突然倒在那簡陋的板床上痛哭起來,傾瀉著女人的傷心眼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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