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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密列西耶夫一邊使勁用肘部撐著抬起身子來,一邊喊道:「安德烈!」

  「安德烈,認不出我來了嗎?」密列西耶夫低聲說道,同時感到渾身都顫抖起來。

  飛行員又注視了一下這具活骷髏——皮膚蒙上了黑色,像燒焦似的,竭力想認出朋友那張愉快的臉。但是,只有在那大眼睛裡(幾乎是滾圓的),他才看到密列西耶夫那熟悉的神情。它是執著的、坦城的。他把雙手往前一伸,飛行帽掉在窯洞的地上,大小包裹紛紛撒落下來,蘋果、桔子與餅於都四下滾開來。

  「遼什卡①,是你嗎?」飛行員含淚叫道,他那無色的長睫毛濕得粘住了,「遼什卡,遼什卡!」飛行員把這個體重輕得像孩子似的病人從床上抱起來了,像摟孩子似地摟住他,不斷地重複說:「遼什卡,朋友,遼什卡!」

  ①阿列克謝的又一愛稱。

  飛行員把他放開了一會兒,從遠處貪婪地朝他看了看,仿佛是在確認這究竟是不是他的朋友,然後又緊緊地摟住他:

  「可不,正是你!遼什卡!好小子!」

  飛行員的雙手猶如熊爪那樣緊緊抱住這半死半活的身體。瓦利亞和護士蓮娜拼命地要從熊爪下救出他。

  「看在上帝的份上,請放了他吧,他只剩下一口氣了!」瓦利亞生氣了。

  「激動對他是有害的,請放下他吧!」護士不住地說,說得又急又快,話裡總是帶著許多強調的語氣。

  這個人長得黑乎乎的,老氣橫秋,體重很輕。飛行員最後才真正相信,他果然不是別人,而正是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是自己的戰友,好朋友,是全團人以為早已死去了的人。於是飛行員抓住自己的頭,發出一聲野性的勝利呼喊,接著抓住密列西耶夫的肩膀,凝視著他的黑眼睛——這雙眼睛從黑眼窩深處高興地閃著光芒,飛行員叫喊起來:

  「活著!啊,聖母!活著,好小子!這麼多天你到底在哪兒?你怎麼會這樣?」

  護士長得矮小、可笑,是個翹鼻子的胖姑娘,她有少尉軍銜。但全團人都不理睬這個,而稱她蓮諾奇卡或醫學護士,因為有一次她就自作聰明地這麼向長官介紹自己。蓮諾奇卡愛唱歌,愛大笑,所有的尉官她一下子就都喜歡上了。但是,此刻她推開走來走去的飛行員,神情嚴肅,堅決命令道:

  「大尉同志,請讓病人休息吧!」

  她把那束花扔在桌子上,這花還是昨天飛往中心城市特地買來的,看來它根本用不著。接著,她就把飾有紅十字的防雨布包打開,一本正經地檢查起來。她用短短的手指頭在阿列克謝腳上靈活地觸摸著,不住地詢問:

  「痛嗎?那這樣呢?那這樣呢?」

  阿列克謝是第一次好好地注意自己的雙腳:雙腳腫得嚇人,變得紫黑了,一旦碰上它們,就痛得像有電流通過了全身。但是,很明顯,蓮諾奇卡特別擔心的就是這個,即腳趾的尖端發黑了,而且完全喪失了知覺。

  米哈依拉爺爺和捷葛加連科坐在桌邊。他們很高興,就把飛行員軍用壺裡的酒悄悄地倒出來喝了,同時津津有味地交談著。米哈依拉爺爺的聲音,有老人的男中音特點,他就用這種聲音時斷時續講起來,看樣子已經不是第一次講:

  「事情的結果是這樣的,就是說,是我們的孩子們在伐木場上發現了他。德國人在那裡砍伐樹木造掩蔽部。兩個孩子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女兒,就叫他們去那兒撿木片。他們就在那兒發現了他。哎喲;這是一隻什麼怪物!起初,他們誤認為是一隻熊,他們聽說,被打傷的熊就是像這樣滾翻的。他們想逃走,但是好奇心又使得他們回去了:這是一隻什麼熊?為什麼要打滾?啊!不是這樣嗎?他們瞧著他不斷打滾,呻吟……」

  「這是個什麼樣的『滾翻』?」捷葛加連科疑惑起來。他把香煙盒送到老爺爺面前,「你抽煙嗎?」

  老爺爺從香煙盒裡拿了一支煙捲,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小張折起來的報紙,小心地撕下一角,把煙捲裡的煙絲倒在這張紙上,卷起來,點上火,心滿意足地深深地吸了一口。

  「怎麼不抽,煙是要抽的。咳,在德國人統治下我們還真沒見過這種煙。我們抽的是苔蘚,還有一種叫大戟的幹葉子,就是這個……至於他怎麼滾的,你問他好了。我可沒看見,孩子們說是這樣滾的——從背脊滾到肚皮,從肚皮滾到背脊。他本該在雪地上爬的,看來他沒有力氣這樣做。他是這樣地了不起!」

  捷葛加連科老想跳起來,去看看他的朋友,可是女士們在他朋友身邊忙碌著,把朋友裹在灰色軍用毯裡,這毯子是護士帶來的。

  「朋友,你就坐著,坐著吧,把孩子裡在繈褓裡這件事,不是我們男人做的!你聽著,並且還要記住,再轉述給你們那兒的首長聽……這個人做出了多麼大的貢獻!嘿,他真是了不起!整整一個星期,我們全集體農莊的人都來看護他,而他一點兒也不能動。可實際上,當初他還鼓足力氣,居然在我們的森林裡和沼澤地裡爬。老弟,這種事很少有人能做到!就是聖父言行錄裡也根本沒有這種聖跡!他們能去哪兒!你想想,做這種事就相當於站在柱子上修行!什麼,不是這樣嗎?哎,年輕人,你聽呀,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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