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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但是,老頭子罵她真是冤枉。阿列克謝這個可怕的、骨瘦如柴的身軀,軟弱無力地一直在從她手裡往下墜。她並沒有去看他,而是極力地朝旁邊看。但是,當她透過蒸汽水霧,其目光在無意之中看到了阿列克謝的手或腳時,她的眼睛裡就燃起了恐怖的火花。她開始覺得,他似乎不是她不認識的人,不是那個不知怎麼突然來到他們家的飛行員,而是她的米沙;他不是個不速之客,而是她的丈夫——他只跟著自己一起過了一個春天。他是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有著一雙有力的大手,他沒有眉毛,白淨的臉上長著顯眼的大點雀斑。現在這個被德國人弄成這樣的人就是他——米沙,她手裡扶的正是米沙軟弱無力的身子,他常常仿佛死了似的。因此,她覺得害怕起來,她的頭開始眩暈。只有咬著嘴唇,她才能支撐著不暈倒……

  ……米哈依拉老大爺的長襯衣,雖然打滿了補丁,卻乾淨、柔軟,後來阿列克謝就穿著這件衣服躺在橫條布做的薄墊褥上,渾身感到新鮮、精力充沛。洗完澡以後,蒸汽就從天花板上開的天窗出去了。這天花板位於爐灶頂上面。在這個時候,瓦利亞讓他飽喝了略帶煙味的茶水,這是用覆盆子煎的。孩子們當初給他帶來的那兩小塊砂糖,瓦利亞替他把它們放在一小塊白色的白樺樹皮上碾成粉末。他就把糖放在茶水裡喝了。隨後,他就睡著了——第一次睡得那麼沉,沒有做夢。

  一陣大聲的談話把他吵醒了。窯洞裡幾乎全黑下來了,松明微微燃燒著。在這片煙霧彌漫的黑暗中,米哈依拉老大爺用那刺耳的男中音顫巍巍地說道:

  「真是婦道人家的腦筋!你的頭腦到哪兒去了!人家有十一天嘴裡沒進過一粒米,而你現在煮……正是你的這些煮雞蛋會送掉他的性命的!……」突然,老大爺的聲音變成了懇求:「瓦西裡莎,現在不要給他吃雞蛋。你知道要吃什麼,他要是能喝一點熬雞湯就好了!哦!他需要的正是這個。假如他現在喝了雞湯,身體馬上就會好起來。要是把你的『女遊擊隊員』,啊……」

  一個老太婆尖銳、刺耳的聲音,驚駭地打斷了他,說:

  「我不給!不給,我就是不給,你這個老鬼不必求我!哼!不許再提這個!要我把我的『女遊擊隊員』……要喝一點湯……喝一點湯!現在大家送來了那麼多東西,簡直可辦婚宴了!你還來瞎出主意!」

  「瓦西裡莎,你的這些婦道之見真丟人!」老頭子的男中音開始顫巍巍地喊道:「你自己家就有兩個人在前線,你居然還會有這種糊塗想法!可以說,這個人是為了我們,他才把全身弄成了殘廢,流夠了血……」

  「我不需要他的血,我家的人在為我流血。因此,不必求我,說過了不給,就是不給!」

  一個黑乎乎的老婦人的側影溜向門口,接著,一道明媚的春光闖進了這扇敞開的門,照得阿列克謝睜不開眼睛,使他不由自主地眯著眼睛哼了起來。老頭子趕快跑到他跟前說:

  「哎喲,阿遼哈,你沒有睡嗎?怎麼樣?哎呀,你聽見了我們的談話了嗎?聽到了?阿遼哈,不過你不要批評她,朋友,不要因為她講了幾句什麼話就責怪她。話只是一種表面的東西,其實她的心地卻是很好的。你以為她捨不得把雞給你吃嗎?一點也不是,阿遼哈!她全家——她過去有個大家庭,十口人——全被德國人害了。她的大兒子是個上校,敵人查出了這點——這是一個上校的家屬,於是就把他們全家,除瓦西裡莎之外,一齊活埋了,而且全部家當也都被毀了。唉,她這麼大年紀倒落了個舉目無親的結局,這真是太不幸了!她現在的全部家產,好像只有一隻母雞了。阿遼沙①,這只母雞很調皮!還是第一個禮拜,德國人就把所有的雞鴨都捕捉走了。因為對於德國人來說,家禽是頭等的美味。他們老是喊叫『母雞,母雞,母雞!』可是,這一隻母雞的性命卻保全了下來。唉,它簡直是演員,而不是雞!德國人一出現在院子裡,它就躲到閣樓上,蹲在那兒,仿佛不存在似的。而自己人走進來時,它卻沒什麼變化,照舊在院子裡來回走著。鬼知道,它是怎麼認得出來的。因此,我們全村就只留下它這麼一隻雞。由於它機靈,我們就給它起了個外號,叫『女遊擊隊員』。」

  ①阿列克謝的愛稱。

  密列西耶夫睜著眼睛在打瞌睡,這種習慣是他在森林裡養成的。米哈依拉老大爺看他不做聲,心裡大概有些不安起來。他在窯洞裡忙碌了一陣,在桌子旁邊做了一會兒什麼,最後又回到這個話題上:

  「阿遼哈,你別責備這個女人!親愛的朋友,你要理解這一點:她以前像大森林裡的一棵老白樺樹,風怎麼也吹不到她身上,而現在她露在外面,就像伐木場上的一個腐朽樹樁。這樣,她唯一的安慰就是這只母雞了。你沉默什麼呢?睡著了嗎?……好,睡吧,睡吧。」

  阿列克謝似睡非睡。那件短皮襖向他散發出穀物的酸味、農家老宅的氣味。他就用它蓋著,聽著催眠曲般的嘟嘟的蟋蟀叫聲。他躺著,甚至連手指也不想動一下。他的身子像沒有骨頭似的,仿佛塞滿了暖和的棉絮,血就在棉絮裡一下一下地搏動著。損傷了的腳在紅腫、發燒,裡面骨頭什麼的被破壞了,痛得厲害。他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既不能翻身,又不能動彈一下。

  在昏昏欲睡中,阿列克謝一鱗半爪地感受著窯洞裡的生活,好像這不是真的生活,而是一幅連著一幅的互不關聯的奇特畫面,在他眼前的屏幕上閃過。

  春天來了,逃亡的農民過著最艱難的日子。他們把先前埋藏起來的糧食在夜裡又偷偷地從老家廢墟的洞穴裡挖了出來,帶到森林裡來。不過,現在他們連這些糧食也都吃光了。大地化凍了,匆匆忙忙挖成的洞穴都「淚流滿面」,坍塌了。奧列寧森林在村子西邊,在這一帶打遊擊的男人們以前還常回來看看這個地下小村莊,雖然只是個別人,而且總是晚上回來,但是現在卻像被前線切斷了似的,他們遝無音信。婦女們本來就困苦不堪,現在新的擔子又落到她們的肩上:春天來了,雪在融化,應該想到播種、種菜了。

  婦女們心事重重,滿腹怨氣,在米哈依拉老大爺的窯洞裡,她們會因為某件事突然發怒起來,激烈地爭吵著,列舉出舊的和新的、真的和瞎編的委屈,互相指責。窯洞裡常常吵得一塌糊塗。但是,這些婆娘們七嘴八舌的兇猛爭吵,只要有足智多謀的大爺拋下一個有心計的小主意——該不該派幾個人去老家看看,或許土地化凍了,或是風不大,是不是可以把種於拿出來曬曬,它們因悶在潮濕、不透氣的地窖裡而粘在一起了——這些爭吵就會立即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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