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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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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願者還是沒有出現。可是,早晨黨衛隊特別指揮部的德國人走過村子時,發現所有的小屋全部空了,什麼人也沒有——連老人、小孩也沒有。他們拋下自己的房屋、田地、日積月累積攢起來的全部財產、幾乎所有的牲畜,借助這地方的夜霧,在晚間無影無蹤地消失了。全村一個人也不剩,都撤到密林裡——十八俄裡以外的一個老伐木場上去了。成年男子掘地洞打遊擊去了,婦女們則帶著孩子留在林子裡受苦,一直熬到春天。這個地區被德國人稱之為死亡地帶。德軍特別指揮部像對付這兒的大部分村莊一樣,把這個反叛鄉村燒得精光。 「我爸爸就是集體農莊主席,他們稱他為村長,」謝連卡講述道,他的話似乎是從牆壁後面傳到阿列克謝腦子裡的,「所以他們把他殺死了,把大哥也殺掉了。大哥是個殘疾者,缺了一隻手,他的那只手是在打穀場被切掉的。有十六個人被殺掉……我親眼看見的,他們把我們大家都趕去看。我爸爸一直在喊叫,不住地破口大駡:『你們這群狗鬼子,我們的人會找你們算帳的!』他不斷叫喊著說,『你們要用血淚來償還我們付出的代價……』」 這個小男孩的頭髮是淺色的,一雙大眼睛疲倦、憂鬱,聽了他的訴說,飛行員體驗到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感到像是在有粘性的霧中游泳。他的整個身體因為遭受極度的緊張而疲憊不堪,不能克制的倦意牢牢地縛住了他的整個身於。他甚至連手指也不能動彈,他簡直想像不出,就在兩小時以前他怎麼還能移動。 「這麼說,你們就住在森林裡嗎?」阿列克謝費了好大力氣才擺脫睡意的羈絆,用極其微弱的聲音問小男孩。 「那當然,我們就住在這兒。眼下我們只有三個人:我、費季卡和媽媽。本來還有一位小妹妹紐什卡——她冬天死了,是浮腫死掉的,後來,還死了一個小的,所以我們現在就只有三個人了……怎麼樣,德國人不會回來吧,啊?我們的外公,也就是媽媽的父親,他現在是我們的代主席,他說他們不會回來了,人們不會從墓地裡把死人挖出來的。可是,媽媽一直害怕,老想逃走,她說,要是他們再回來……瞧,外公和費季卡來了!」 棕紅色頭髮的費季卡站在森林邊緣上,他用手指著阿列克謝給一位駝背的高個于老人看。那老人穿著一件破爛的土布上衣(這衣服用蔥染過),腰裡系著繩于,戴著德國軍官的高頂制帽。 那個老人,高高的個子、駝背、削瘦,孩子們稱他為米哈依拉。他生有一張和善的臉,像鄉間常見的畫書上面的那個聖尼古拉。他的一雙眼睛是明亮的、純潔的,很像孩子的眼睛。他的鬍鬚完全是銀白色的,有波紋,柔而不密。他把阿列克謝裹在一件老羊皮襖裡——那皮襖打滿了五顏六色的補丁,毫不費勁地抱起並翻動著阿列克謝很輕的身體,同時他一直帶著天真的驚奇不停地說: 「唉,你,真作孽,一個好端端的人全給耗幹了!唉,我的上帝,你怎麼會弄到這種地步?簡直像一具骷髏!戰爭可把人害苦了!啊——呀——呀!啊——呀——呀!」 就像對待新生嬰兒似的,老人把阿列克謝小心翼翼地放在小雪橇上,用韁繩在上面繞了一圈。他想了一想,脫下自己的粗呢上衣,把它卷好枕在阿列克謝的頭底下。然後走到前面,自己套上用麻袋布做的小馬套,給每個孩子一根繩子,說道:「好了,願上帝保佑我們!」他們三人就拖著小雪橇在雪地上走起來。雪纏在雪橇的滑木上,咯吱咯吱地響著,像踩在馬鈴薯粉上似的,腳底直往下沉。 15 以後的兩三天,對阿列克謝來說是寵罩在一層炎熱的濃霧裡的,在這朦朧幻景中他隱隱約約地看見了發生的情景。事實和虛妄之夢攪和在一起,只有過了很長時間之後,他才把一件一件的真事連貫地回憶起來。 逃亡的農民住在一處百年老樹林裡。許許多多的窯洞都覆蓋著積雪,還沒有融化,上面鋪著針葉,乍看起來是難以發覺的。從一個個窯洞裡冒出來的炊煙,很像是從地裡冒出來的。阿列克謝來到這兒的那一天沒有風,很潮濕,炊煙粘在蘚苔上、繞在樹木上,因此阿列克謝覺得,這地方像是被困在快要熄滅的林中火災裡面。 全村居民——主要是婦女和兒童,還有幾個老人——知道了米哈依拉要從樹林裡運來一個不知其來歷的蘇聯飛行員,照費季卡的描述像「一具真正的骷髏」,都紛紛出來迎接。當「三駕馬車」拉著小雪橇剛在樹林間出現時,婦女們就把它圍了起來,拍著巴掌、拍打著腦袋把纏著不走的孩子們趕走,接著就像一堵牆似地把雪橇團團圍住,歎著氣、哭哭啼啼地跟著走。她們都穿得破破爛爛,看上去好像全都是上了年紀的。因為生火沒有煙囪,所以窯洞裡的煙把她們的臉熏得黑黑的。只有根據眼睛的光澤度、牙齒潔白的程度,才能在這些褐色的臉上辨別出哪是青年婦女哪是老年婦女。 「娘兒們,娘兒們,唉,娘兒們!你們都聚在這兒幹什麼?你們以為這是戲院呀?是演戲呀?」米哈依拉一邊發脾氣,一邊熟練地緊壓馬套,「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們不要在腳底下走來走去,一群母羊,上帝饒恕我吧,簡直是要瘋了!」 阿列克謝聽到人群裡有人說: 「哎呀,多麼可怕!真的像骷髏!一動也不動,還活著嗎?」 「他昏過去了……他怎麼會弄成這樣?啊,老奶奶,他是多麼瘦,多麼地瘦呀!」 後來,驚奇的浪潮消退了。這個飛行員的命運未蔔、很可怕,很顯然,這使娘兒們吃驚。在他們拖著雪橇沿著森林邊緣慢慢地走近地下村莊的時候,開始了一場爭執:阿列克謝住在誰家? 「我家的窯洞很乾燥,鋪的是沙子,空氣又流通……我還有一個小爐子。」一個身材矮小,圓臉的婦女論證說。她的眼白很像年輕黑人的眼白,機智、明亮。 「『小爐子』!可是你們家裡住了多少人?光是他們呼出的氣就能把人熏死!……米哈依拉,讓他到我家裡來吧,我有三個兒子都是紅軍戰士,我家裡還剩有一些麵粉,我能給他烤餅吃!」 「不,不,還是到我家裡來吧,我家裡很寬敞,我們只有兩口人,地方有的是;你把餅拿到我們這兒,在哪兒吃對他反正都一樣。我和克修哈可以照顧他,我有冰凍編魚和一串白蘑菇……我可以給他做魚湯和蘑菇湯……」 「他哪兒能喝魚湯?他一隻腳已經進了棺材!……到我家裡來吧,米沙①公公,我們有一頭母牛,有牛奶!」 ①米哈依拉的愛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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