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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來自蒙恰洛夫機場……請幫幫我吧,快出來吧!你們究竟為什麼……」

  灌木叢裡吱吱喳喳地說得更熱鬧了。這時,阿列克謝可以很清楚地聽到一段話:

  「咦,他說是來自蒙恰洛夫的……大概是真的……還哭呢,……喂,飛行員,你把手槍扔掉!」他們對他喊叫:「我們說,扔掉;不然的話,我們是不出來的,我們要跑了!」

  阿列克謝把手槍扔向旁邊。灌木叢撥開了,兩個小男孩——他們神情警覺,像好奇的山雀,隨時準備飛快地逃走——互相挽著手,小心翼翼地向他走來。年齡較大的那個孩子,長得瘦瘦的,生著淡藍色的眼睛和纖維般的淡褐色頭髮,手裡握著準備好了的斧頭,大概是做出了決定:一有機會就動用它。年齡小一點的孩子,頭髮是棕紅色的,臉上長有許多雀斑,他躲在那個大男孩的背後,老是探出頭來,用充滿掩飾不住的好奇眼光偷看,邊走邊嘀咕著:

  「他在哭,真的在哭。他多麼瘦呀,太瘦了!」

  大男孩朝阿列克謝走近時,一直握著準備好了的斧頭,他用父親的大氈靴把落在雪地上的手槍踢得遠些,並說道:

  「你說是飛行員嗎?那麼有證件嗎?拿出來給我們看看!」

  「是誰在這裡?是自己人,還是德國人?」阿列克謝不由自主地微笑著,低聲問道。

  「那我怎麼知道?沒有誰告訴過我。這裡是森林。」大男孩機智地回答道。

  阿列克謝只好把手伸進軍便服裡掏證件。這是一本帶有一顆星的紅色指揮官證,它給孩子們留下了神奇的印象。在祖國被敵人佔領期間,孩子們失去了童年,現在因為在他們面前出現了自己敬愛的紅軍飛行員,那童年仿佛立刻又返回到了他們身上。

  「我們是自己人,自己人,自己人已經來了三天了!」

  「叔叔,你為什麼這樣瘦?」

  「……我們的人在這裡把敵人打得膽戰心涼,落花流水,狠狠地把他們猛殺了一頓!這裡的戰鬥大激烈了!把他們打死了很多很多!」

  「他們逃跑的時候,是遇到什麼就坐什麼……有的人把桶綁在車轅上,坐著桶走。要不然就是兩個傷兵拉著馬的尾巴跟著走,還有的人像德國男爵就騎著馬……叔叔,你是在哪兒被他們打下來的?」

  孩子們連珠炮似地說了一通後,就開始行動起來。按他們說的,從伐木場到有人住的地方大約有五公里。阿列克謝已經疲憊不堪,甚至聯想翻過身來仰躺得舒服一點都不可能。這兒有一輛雪橇,那是孩子們拖到「德國伐木場」上來運載柳樹的,但是太小了,再說,讓孩子們用雪橇拖著一個大人在沒有大路,沒有人走過的雪地上走,力氣也不夠。大男孩名叫謝連卡,他吩咐弟弟費季卡拼命地跑回村子去叫人,而自己卻留在阿列克謝身邊,照他的說法是給阿列克謝放哨,防備德國人,其實卻暗暗地不相信他。他想道:「鬼知道他是什麼人,德國鬼子狡猾得很——又會裝死,又會弄到證件……」不過,這些疑慮慢慢地消失了,大男孩就無拘無束地和阿列克謝閒聊了起來。

  阿列克謝躺在鬆軟的針葉上,半睜半閉著眼睛打瞌睡,對男孩子講的故事似聽非聽。一陣舒適的睡意突然一下子束縛住了他的身子,只有幾個不連貫的單詞透過這種睡意傳到他的意識裡。阿列克謝並不去深入理解它們的意思,而是透過睡意欣賞著母語的聲音,直到後來他得知帕拉夫尼小村居民的悲慘故事為止。

  還是在十月裡,當時白樺樹上的黃葉像在燃燒,白楊樹似乎是籠罩在紅色信號火中,就在這個時候德國人來到了這些林區和湖沼區。帕拉夫尼這一帶沒有發生戰事。在它西面大約三十公里的地方,有一隊紅軍在守衛匆促築成的防禦工事。有幾個德軍縱隊由強大的坦克先遣隊率領著,在打敗了這隊紅軍後,路過隱藏在路邊林中湖旁的帕拉夫尼村,向東開去。為了佔領鮑洛高耶這個鐵路大樞紐,然後再切斷西線和北線的聯繫,他們就向那兒突進。在通向這個城市的漫長道路上,加里甯州的居民——城裡人、農民、婦女、老人和小孩,各種年齡不同和職業不同的人——在雨淋和酷熱中挖掘與構築著防禦工事,遭受著蚊子叮咬、沼澤潮濕和臭水的折磨,不分日夜地幹了一個夏季和秋季。防禦工事穿過森林和沼澤地,沿著湖邊、河沿和溪岸,從南到北綿延幾百公里。

  建築者雖遭受了不少痛苦,但是他們的勞動並不是徒勞無益的。德國人突破了幾處防線的入口,可是在最後一道防線被遏制住了。戰鬥變成了陣地戰,德國人因此沒能突進鮑洛高耶城,他們被迫把進攻中心再往南移,並從這裡開始轉成防守。

  帕拉夫尼村的農民收成不太好,因為是沙土,一向是靠在林中湖泊裡捕魚所得來維持不足,戰爭從他們身邊繞過去了,他們已覺得萬分幸運。他們把集體農莊主席改稱為村長,這是按德國人的要求這麼做的,但他們仍然過著以前的集體農莊式的生活。他們希望,佔領者不會永久地踐踏蘇維埃大地,他們這些河灘之民在他們的僻靜處或許可以避免敵人進攻。可是,在那些穿著沼澤地浮萍色軍官制服的德國人後面,又跟著來了一批穿黑色制服、戴船形帽(而帽上有白骨頭徽號①)的德國人,他們是乘汽車來的。他們命令帕拉夫尼的村民:要在二十四小時之後推舉出十五人「自願」去德國,永久地在那兒工作,否則,全村就要大難臨頭。村盡頭的那個小木屋原是集體農莊的倉庫和管理委員會,志願者要去那兒報到,自帶換洗衣服、湯匙、刀叉和十天的糧食。期限到了,誰也沒有去。再說,穿黑制服的德國人可能已經有過教訓,對這件事他們並不抱有希望。他們拘捕了集體農莊主席,不,是村長,幼兒園的女教員微羅尼卡·戈裡高麗耶夫娜——她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集體農莊的兩位工作人員和十來個落在他們手裡的農民,在管理委員會前面把這些人槍斃了,以示懲戒。他們不讓埋葬屍首,還宣稱:如果一晝夜之後,志願者還不到命令中指定的地方去,那麼他們就要這樣來對付全村。

  ①納粹德國黨衛隊的徽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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