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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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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活著,還活著!」——阿列克謝不斷地想著。進而,他整個人、整個身心都滲透著對生命的陶醉的感覺。這種感覺很神奇、強烈,在一個人經歷一次致命危險之後,它就會來到這個人身上,還會牢牢地控制著這個人。 依從這個強有力的感覺,他雙腳跳了起來,但又立即呻吟起來,在死熊身上坐下。腳下的劇痛傳遍了他全身。腦子裡也是嗡嗡地、沉重地喧囂著,像有幾隻粗糙不平的磨盤在裡面轉動,轟轟作響,震盪著頭腦。眼睛很痛,似乎有人用手指在眼瞼上擠壓它們。周圍的一切,時而清晰明亮地顯露出來,沐浴在寒冷的黃色陽光裡;時而消失,蓋上了一層閃著火花的灰色東西。 「糟糕,大概是跌下來時震傷了,還使腳也出了什麼毛病。」阿列克謝想道。 他抬起身子,驚奇地打量著一片遼闊的田野,這片田野從森林邊緣的後面顯露出來,在地平線上被遠處的一片藍色半圓形的森林所隔斷。 大概是在秋天,確切地說是在初冬的時候,有一道防線沿著森林邊緣穿過這片田野,有一隊紅軍在這道防線上堅持戰鬥,時間雖然不長,但很頑強,即所謂的拼死堅守。暴風雪用那凝結的棉花團似的雪蓋住了大地的傷痕,但在雪底下還是很容易看出有田鼠穴道似的戰壕、被擊潰了的火力點的土墩、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彈穴,這些彈穴緊緊相連直到森林邊緣。那被炸壞炸傷的樹木和被炸飛或被拔出來的樹根隨處可見。在這片滿目瘡痍的田野上,有幾輛塗成梭子魚鱗顏色的坦克,東一輛、西一輛地凍結在深深的雪地裡。所有這些坦克,特別是最後一輛,可能是被地雷或手榴彈炸翻的,所以它長長的炮筒像伸出來的舌頭一樣耷拉著拖到地面上,仿佛是一具不可名狀的怪物的屍首。而在整個田野上——在不很深的戰壕的胸牆邊、在坦克旁邊和在森林邊緣上——紅軍戰士的遺體和德國士兵的屍體混雜著躺在一起。屍體是那麼多,在有些地方它們是彼此交疊著。幾個月之前,還是冬天的時候,這些人在戰鬥中突然遇到了死亡,被嚴寒凍僵了,它們就這樣一直躺著。 所有這一切都在告訴阿列克謝,這裡的戰鬥是多麼頑強和激烈,他的戰友們把生死置之度外地戰鬥著,要阻止住敵人,不讓敵人通過。在不遠的森林邊緣上,有一棵粗壯的松樹被炮彈削去了樹頂,被斬斷了的高大樹幹歪斜著,正流著透明的黃色樹脂。就在這株松樹旁邊亂七八糟地躺著幾個腦袋被打碎、臉被打爛了的德國人。在這中間有個身材高大的青年,沒有穿大衣,圓臉大頭,穿一件領口被弄破了的軍便服,沒有束腰帶,他身邊有支步槍,槍上的刺刀已被折斷,被打碎的槍托上沾著血。這個青年紅軍的屍體橫著仰臥在一個敵人身上。 再往前是通往森林的路,在路邊積滿沙土的一棵小樅樹上,有個皮膚黝黑的烏茲別克人也那樣仰臥在彈坑邊上半截身子在彈坑裡。他面容清秀,像用老象牙雕出來似的。他後面的樅樹枝下露著一摞放得整齊、還沒有用完的手榴彈。他那已僵死的手裡還握著一顆手榴彈,往後舉著,仿佛在扔擲之前他決定要瞥一眼天空,於是就這樣凍僵了。 再往前一些,沿著林中之路,在幾輛顏色斑駁的坦克殘骸附近,在大彈坑的斜坡邊,在小掩護體裡,在老樹樁的身邊,到處都是屍首。它們穿著棉襖棉褲和有些髒的綠色軍上衣,戴著為了暖和而壓至耳朵的有棱角的船形帽;它們彎曲的膝部、朝後仰的下巴從雪堆裡突了出來;被狐狸咬過、被喜鵲和烏鴉啄食過的那蠟黃的臉從凍雪裡融化出來。 幾隻烏鴉在林中空地上空慢悠悠地盤旋,這情景使阿列克謝突然想起了那幅莊嚴的、充滿悲壯氣勢的伊戈爾遠征圖,那圖出現在小學歷史課本上,是從一位俄羅斯偉大藝術家的油畫上複印下來的。 「要不然我也會躺在那兒!」他心裡想,於是全身心重新又充滿了強烈的求生的欲望。他振作起來,但腦子裡粗糙不平的磨盤還在慢慢地轉動,雙腳比以前更燙,更痛了。不過,阿列克謝此時已坐在熊屍上——它變冷了,被于雪鍍成銀色——開始思索怎麼辦、往哪兒去、怎樣到達自己的先頭部隊那裡等問題。 跌下來的時候他丟失了地圖,但即使沒有地圖阿列克謝也能清清楚楚地想起今天的路線。殲擊機去突襲的德國野戰機場位於前線西面約六十公里的地方,他的飛行員用空戰牽制住德國殲擊機並成功地把它們引出機場往東大約二十公里處,而他在沖出雙重「鉗制」之後還向東飛行了一段路,那麼他是跌落在離前線大約三十五公里的地方,離德國先遣師團的背後很遠——它在巨大的所謂的黑林區裡面。在陪同轟炸機和殲擊機向近處德軍後方作突然襲擊的時候,他曾多次不得不6過這片森林。從上面看下去,這片森林就好像是一望無際的碧海。在天氣好的時候,森林裡的松樹梢像帽子似地旋動著;而在天氣惡劣時,它就被一層灰霧籠罩著,讓人覺得是一片晦暗的平靜水面,有陣陣微波從上面滾過。 他跌落在這片禁止砍伐的森林中間,這件事既好又壞。好的是,在這原始森林裡未必會碰到德國人,因為他們一般都喜歡走大路和有人煙之地;壞的是因為要沿著密林走完一段不很長但極其艱難的路,在這種地方是不可能有人來幫助的,哪怕一塊麵包、一處安身之地、一口開水,更何況腳……腳能站起來嗎?能走嗎…… 他輕輕地從熊的屍體上欠起身來,來自雙腳的那劇烈疼痛自下而上穿過他全身,他突然喊叫起來,只得再次坐下來。他想脫掉一隻靴子,可是脫不下來,每每猛一使勁都使他痛得直哼哼。阿列克謝咬緊牙關,眯起眼睛,使盡全身力氣用雙手把靴子脫了下來,可是他同時也失去了知覺。蘇醒過來後,他就小心翼翼地打開絨制的包腳布,整只腳都腫了,簡直就像一大塊青紫斑。它燒得滾燙,以至於每個關節都酸痛。阿列克謝把腳放在雪上,疼痛開始減輕了些。用同樣的狠勁,就像給自己拔牙似地他脫下了第二隻靴子。 雙腳沒有一點用處了!很顯然,是飛機撞擊在松樹頂上把他從座艙裡彈出來的時候,腳被什麼東西夾了一下,夾碎了腳掌穹腳趾裡的小骨頭。當然,要是在平時他根本就不會用這雙被折斷了的、紅腫著的腳站立起來,但是現在他是孤身一人在森林裡,在敵人的後方,在這種地方遇見人非但不能確保減輕困難,反而要送死。於是他決定要走,往東走,穿過森林,但不打算尋找好走的路和有人煙地方的路走,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也得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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