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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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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堅決地從死熊身上跳了起來,痛得哎喲地叫了一聲,咬緊牙關邁出了第一步。站立了一會兒,他把另一隻腳從雪裡拔出來,又邁出了一步。他頭腦裡轟鳴著,森林和林中空地微微晃動了一下,往旁邊移過去。 阿列克謝覺得,由於緊張和疼痛他變得很虛弱。他咬了咬嘴唇,繼續往前走,拼命地向林中之路走去。這條路經過那輛被打壞的坦克旁邊,經過那個拿著手榴彈的烏茲別克人身邊,通往森林深處,通向東方。走在柔軟的積雪上倒還好,但一旦碰到路上硬邦邦的、隆起的地方就痛得難以忍受,只得停下來,不敢往前再邁出一步。他就這樣兩腳不靈地張開著站立在那兒,好像是因為風吹得他搖搖晃晃的。忽然間眼前的一切都變成了灰色,道路、松樹、暗藍色的針葉、針葉上的一道細長方形的淺藍色的光……都消失了。他站在機場上的一架飛機——他自己駕駛的飛機——旁邊,他的機械師,或者如他所稱呼的「技術員」,瘦長個子的尤拉,牙齒和眼白閃著光——它們在他那鬍子也不刮、一直弄得髒兮兮的臉上總是發光的——用邀請的手勢向他指示著座艙,暗示說準備好了,起飛吧……阿列克謝朝飛機邁了一步,可是土地在燃燒,燙痛了腳,他好像是在一塊燒得熾熱的鐵板上走。他猛然使勁一沖,想越過這塊火熱的土地直上機艙,卻撞在冰冷的機身上,這使他驚奇不已:機身油漆得並不光滑,摸上去像粗糙的、被飾上去的松樹皮似的……根本就沒有什麼飛機,他是在路上,一隻手在樹幹上摸索著。 「是幻覺嗎?我因為震傷而神經錯亂了,」阿列克謝想,「沿著大路走是難以忍受的,拐到沒有人去過的地方吧?然而這樣一來就要多走不少路……」他在雪地上坐下來,又用那種堅決乾脆的猛勁脫下靴子,用指甲和牙齒撕開鞋幫,以免它們擠壓那被弄壞了的腳;從頸脖上取下用安哥拉羊毛制的絨毛大圍巾,把它撕成兩半,裹住雙腳,再穿上靴子。 現在走起來方便多了。不過,走——這種說法是不對的:不是走,而是移動,小心翼翼地移動,好像是走在沼澤地上那樣用腳後跟踩下去而把腳掌高高地抬起。因為疼痛和緊張的緣故,走了幾步,頭就開始眩暈起來,他只好閉上眼睛,背靠樹幹站著休息,或者坐在雪堆上休息,同時感覺到脈搏在劇烈地跳動著。 他就這樣挪動了幾個小時。可是他回首環顧時,在林中小徑的盡頭處依舊可以看見被陽光照耀著的道路拐彎的地方,在那邊,像小黑點似的烏茲別克人的屍首還突出在雪中。這使得阿列克謝很傷心,的確使他傷心,而不是使他吃驚。他想走得再快些。他從雪堆上站起來,咬緊牙關往前走,並在前面指定一些小目標,把注意力集中在它們身上——從一棵松樹到另一棵松樹,從一個樹墩到另一個樹墩,從一個雪堆到另一個雪堆。在荒涼的林中之路的白雪上,他的身後蜿蜒著一串無精打采的、彎彎曲曲的、模模糊糊的腳印,像是一隻受傷的野獸所留下來的。 4 他就這樣移動著直到傍晚。在阿列克謝背後,慢慢往下落去的太陽把日落時的寒冷的火焰投射到了松樹梢上,林中的灰色暮靄也開始變得濃厚起來。這時,在邊上叢生著刺柏樹的谷地裡像是誰給阿列克謝展開了一幅畫。他一看到這幅畫立刻就感到好像有人用濕毛巾給他沿著背脊一直擦到脖子似的,連飛行帽底下的頭髮都豎了起來。 大概當時在林中空地上進行過戰鬥,谷地裡的刺柏叢中大約駐紮著一個衛生連。有人把傷員運到這裡,衛生員就迅速地把他們安置在針葉做的枕頭上。他們現在也就這樣一排排地躺在灌木叢的樹蔭下,有的半截被雪埋著,有的渾身落滿了雪。一眼看上去就明白,他們不是因傷而死,而是有誰迅速地揮刀整個地切斷了他們的喉嚨。他們躺著的姿勢都一樣,頭向後偏得很厲害,仿佛是努力要張望一下他們背後發生了什麼事似的。這幅恐怖圖畫的內涵是一目了然的!在松樹下,有一具被雪掩埋著的紅軍戰士的屍體,在他的旁邊坐著一位齊腰埋在雪裡的護士。她是個柔弱的姑娘,戴著一頂用細帶子在下巴上打了個結的風帽。她把那個戰士的頭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她的肩胛骨中間露出一把亮光閃閃的刀柄。旁邊,有一個穿著黨衛隊黑色軍服的德國人和一個頭上紮著滿是血跡的紗布的紅軍戰士僵死在那兒,他們在最後的決死戰鬥中互相掐著對方的喉嚨。阿列克謝立刻明白了:是這個穿著黑衣服的人用刀子結束了那些傷員的生命,刺死了護士,但立刻就被他還沒來得及殺死的人抓住了。那個人把他將要熄滅的生命裡的全部力量都傾注在手指上,緊緊地掐住了敵人的喉嚨。 暴風雪就這樣埋葬了他們——一位戴著風帽、用自己的身軀護衛傷員的柔弱的姑娘和這兩個人,即劊子手與復仇者。他們在姑娘那穿著老式寬統靴的腳旁互相廝打著。 密列西耶夫驚訝地站了一會兒,爾後一瘸一拐地來到護士面前,拔出她身上的短劍。這是一把黨衛隊的佩刀,鑄成古日耳曼寶劍的樣式,紅木柄上鑲有鍍銀的黨衛隊的標誌,生了鏽的刀上還保留著題詞「Alles fur Deutschland」①。阿列克謝從黨衛隊員身上解下皮制的刀鞘,在路上刀是必要的。後來他從雪底下扒出一件被冰凍得鐵硬的防雨衣,用它小心地蓋住那護士的屍首,又在上面放了一些小松樹枝…… ①德文,意思為「一切為了德意志」。 在他做著所有這一切的時候,天色已經變黑,樹木中間透出的亮光在西邊熄滅了,濃密而寒冷的黑暗寵罩著谷地。這裡很靜很靜,只有晚風在松樹梢上飄動,森林的喧囂有時就像使人平靜下來的催眠曲,有時則使人感到急躁、驚恐。輕輕的簌簌作響的並且微微刺痛人臉的小雪花在谷地裡飄著,不過眼睛已看不見。 阿列克謝生長在位於伏爾加草原的卡梅欣城,他是城裡人。根本沒有經歷過森林裡的事,因此,既不關心過夜的事,也沒想到篝火。他突然被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包圍了,同時那被弄壞了的、非常累的雙腳又感到難以忍受的疼痛。他沒有力氣再去找尋燃料,就鑽到濃密的小松林裡,坐在樹底下,渾身縮成一團,把臉藏在用手環抱著的雙膝中間,還用自己的呼吸取暖。他呆然不動,貪婪地享受著已經到來的寂靜和安寧。 打開保險的手槍雖已準備好,但是在森林中度過的這第一個夜晚,阿列克謝未必會用到它。他睡得像石頭似地很死,無論是均勻的松濤聲,還是在路邊呻吟的貓頭鷹的叫聲,或者是遠處的狼曝——濃密的、不可滲透的、緊緊包圍著他的黑暗中所充滿的林中的那些聲響,他一聲也沒聽見。 灰色的晨曦微微地閃光,近處樹木模糊的側影剛從嚴寒的霧中出現,這時他好像被人推了一下似地醒來了。醒來後他想起了自己發生了什麼事、在哪兒,並因為這樣大膽地在森林中度過一夜而感到害怕。潮濕的寒氣透過了「鬼皮」和飛行服的皮衣一直侵襲到骨頭,他控制不住自己,渾身微微地顫抖著。最糟糕的是腳:現在一點也不能動,它們比以前疼得還要厲害。一想到必須要站起來他就很恐懼。然而,他還是像昨天脫掉靴子那樣堅決地猛地一跳站了起來。時間很寶貴! 阿克謝在遭受所有這些威脅的同時,又加上了饑餓。還是在昨天,他在用防雨衣遮蓋那護士的屍首時就發覺到了她旁邊有一隻印著紅十字的帆布袋,但已經有什麼小野獸在裡面折騰過,在那被咬破的小洞邊的雪地上有些碎渣。昨天阿列克謝幾乎沒注意到這些。今天他撿起了這個布袋,那裡面有些繃帶包,一大聽罐頭食品,一束什麼人的來信,一面小鏡子,鏡子的後面鑲嵌有一位瘦老太太的照片。能看得出來,袋子裡原來還有麵包或麵包幹,但是鳥或野獸把它們全吃掉了。阿列克謝把罐頭食品和繃帶分別放在飛行衣的口袋裡,同時自言自語地說:「謝謝你,親愛的!」這姑娘腿上的防雨衣被風吹下來了。他重新把它蓋好,接著便往東蹣跚而去,在樹枝交織成的網後面,東方已經燃起橙黃色的火焰。 他現在有一聽一公斤重的罐頭食品,他決意一晝夜吃一次,在中午時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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