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六二七


  她並不意識到,她給了我重新評說聖德費爾特這個姓氏的開端,經過了如此長遠的間隔,她標誌出時間的距離和連續性。在她輕輕搖動的這只吊籃裡的是時間,裡面綻放著聖德費爾特這個姓氏和以紅色吊鐘海棠體現的拿破崙時代的風格。德·蓋爾芒特夫人聲稱她對這種拿破崙時代的風格素來感到膩味。也就是說,她現在仍然嫌惡它,這倒是真的,因為,或遲或早,她總在趕時髦。在談到大衛①的時候,她知道得不多,問題沒有複雜化,她還很年輕的時候曾認為安格爾先生②是搞公式化創作中最令人討厭的,接著他一下子又成為最有情趣的新藝術大師了,直到使她憎惡起德拉克洛瓦③來。從崇拜到斥責,中間經過哪些階段並不重要,既然這裡有藝術評論家在上層婦女們的談話前十年就已反映出來的審美興味的細微區別。批評過第一帝國時代的風格後,她表示抱歉,對我講象聖德費爾特家族那樣微不足道的人物和象佈雷奧代的鄉土氣那樣無聊的玩意,她也遠沒想到我為什麼對此感興趣,就象德·聖德費爾特——拉羅什富科夫人想使她的胃舒服些或想追求安格爾效果的時候,遠沒臆測到她的姓氏,她夫家的姓氏,不是她娘家那個更有名望的姓氏使我心醉神迷,而且在這充滿象徵的房間裡,我把她的職司看成為撫慰時光。

  「可我怎麼能對您說這種蠢話呢?這怎麼可能引起您的興趣呢?」公爵夫人囔囔道。她壓低嗓門說出這句話,誰也不可能聽清她說些什麼。然而,有個年輕人(他後來因為他的姓氏引起了我的興趣,一個我以往比對聖德費爾特還要熟悉的姓氏)怒容滿面地站起身來,走到遠一些的地方去,以便能集中注意力聽音樂。因為此時正在演奏《致克魯采奏鳴曲》④,只是他搞錯了節目,以為那是拉威爾⑤的作品,聽人說美得象巴勒斯特裡納⑥的東西,但卻十分難懂。在改變位置的緊急行動中,由於光線太暗,他撞在一張迭迭櫥式寫字臺上,這自然又引得許多人轉過臉來,這個如此簡單的回眸動作稍稍中斷了對他們說來是「虔誠恭謹地」聆聽《致克魯采奏鳴曲》的折磨。而我和德·蓋爾芒特夫人則是這場小動亂的罪魁,我們急忙改換門庭。「是的,這些無賴怎麼可能引起您這樣的賢士的興趣呢?就象剛才,我看到您與希爾貝特·德·聖盧交談。這與您的身份不相稱。對我說來那女人就是個無恥之徒,連女人都不是,在這個世界上我再沒見到過比她更虛情假意、更俗不可耐的了(因為即使在她捍衛理智的時候,公爵夫人也都攙雜著貴族的偏見)。況且,您該不該到這裡這樣的家庭裡來呢?今天我還能理解,因為有拉謝爾的朗誦,您可能對這個感興趣。可是朗誦得再好也不能朗誦給這群人聽。我將單獨請您來和她共進午餐。讓您看清她是怎樣一個人。她可勝過這裡所有的人一百倍。午餐過後,她將給您朗誦魏爾侖⑦的詩作,然後您告訴我您對她的看法⑧。可在這裡,這樣的大場面裡……不,您到這種地方來叫我心裡不好受。除非您帶有研究的目的……」她露出懷疑的神色猜測說。她不敢作過多的冒險,因為她並不很確切地知道自己暗示的這種不大可能的行動有些什麼樣的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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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衛(1748——1825),法國畫家,新古典主義領袖,曾獲羅馬獎。從1785年至去世主持法國畫壇,作品有《馬拉之死》和大量肖象畫等。
  ②安格爾(1780——1867),法國畫家,大衛的學生,後成為古典畫派的領袖,作有不少肖象畫。
  ③德拉克洛瓦(1798——1863),法國畫家,浪漫主義畫派領袖,以善於運用色彩著稱。
  ④這首奏鳴曲是貝多芬寫給法國小提琴演奏家和作曲家克魯采(1766——1831)的。
  ⑤拉威爾(1875——1937)法國作曲家。
  ⑥巴勒斯特裡納(1525——1594),意大利作曲家,複調音樂大師之一。
  ⑦魏爾侖(1844——1896),法國象徵派詩歌大師,作品有強烈的音樂感。
  ⑧她特別向我吹噓了一番午餐後的活動,每天都有某某和某某參加。因為,最終她也形成了從前被她嗤之以鼻的「沙龍」婦女們的觀念(儘管她今天否認這一點),認為巨大的優勢、勝者的標誌便是「所有的男子」全都在她們家,我如果告訴她說某一位「沙龍」貴婦在世的時候沒說德·霍朗德夫人一句好話,公爵夫人會對我的天真無知哈哈大笑說:「那當然,所有的男人全都到那一位家裡去了,她竭力設法要把他們吸引過來呢。」——作者注。


  「您不認為,」我對公爵夫人說,「聖盧夫人象剛才那樣聽她丈夫的舊情人表演味道不好受嗎?」我看到德·蓋爾芒特夫人臉上泛起一道斜杠,它借助推理聯結起她剛才聽到的話和一些不那麼令人愉快的想法。沒有表達出來的推理,是的,可也並不是所有我們說出來的疑難問題都能得到口頭或文字上的答覆的。只有笨伯才一連十來次勞而無功地請求給予他們不該寫的、不合時宜的信一個答覆。因為對諸如此類的信函從來就只能用行動回答,您認為沒有準時給您回信的女士在碰到您的時候,她不是直呼您的名字,而是稱您先生。我影射聖盧和拉謝爾的曖昧關係的問題還沒嚴重到這個程度,它只能使德·蓋爾芒特夫人感到刹那間的不快,提醒她我曾經是羅貝的朋友,在公爵夫人家的晚會給拉謝爾帶來失望一事上,我也許還算得上是他的密友。然而公爵夫人沒有繼續往下想,臉上那一抹烏雲消散了,她回答我關於聖盧夫人的問題說:「我告訴您,我認為,正是由於希爾貝特從來沒愛過她丈夫,所以她對此並不在乎。這一劣跡不值得大驚小怪。她愛地位,想要那個姓氏,願意當我的外甥媳婦,脫離她的泥淖,此後,她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回到她來的地方去了。我跟您說,就為了可憐的羅貝爾,這事兒曾使我挺不好受,因為他白白地為此丟了遠大前程,對此,對許多事他看得很清楚。我不該說這事,因為她不管怎樣畢竟是我外甥媳婦,我也沒有確鑿證據,能證明她欺騙了他,可不愉快的事情確有一大堆。我跟您說,一點不假,我知道這件事,羅貝爾曾想找梅塞格利絲的一名軍官決鬥。羅貝正是為了這一切才應募入伍的,戰爭對他說來就像是擺脫家庭痛苦的手段。您如果想瞭解我的看法,那就是他不是被殺的,她是自己去找死的。她一點也沒露出傷心的樣子,甚至,使我驚訝的是她那罕見的厚顏無恥,她裝出滿不在乎的模樣,真叫我難受,因為我很愛可憐的羅貝。您因此也許會感到驚奇,因為大家不瞭解我,可我有時確實還想到他,我誰都沒忘記。他從來就啥都不告訴我,可他心裡知道我全都料到了。可不是,她哪怕還稍微有一點兒愛她男人的心,能這麼若無其事地同他瘋狂地愛過那麼多年的女人呆在同一個沙龍裡嗎?何止多年,竟可以說是至死不渝,因為我敢肯定他一直沒有中止過他的愛,即使在戰火中。她該撲上去扼住她的脖子才是!」公爵夫人嚷嚷道,她忘了正是自己讓人家請來了拉謝爾,給了她認為如果希爾貝特曾經愛過羅貝的話,不可避免地就會出現的場面以可能性,她的行為正可能是殘酷的。「不,」她下結論說,「您瞧見了,這是頭豬!」這種話居然出自德·蓋爾芒特夫人之口是因為她已經從與人為善的蓋爾芒特家族這個階層滑落到女伶社會,還因為她把這看作她認為還充滿生命力的十八世紀的風度,最後還因為她自以為可以為所欲為。不過這句話是在她對希爾貝特的憎恨驅使下說出來的,出於鞭笞她的需要,打不到她本人,打在她的模擬象上。同時,公爵夫人還想藉此解釋她在社交界、在家族中對希爾貝特,或不如說反對希爾貝特的行為,甚至她對利益和對羅貝爾繼承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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