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六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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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每次當我想見見她的時候,結果總是見不到她,因為德·蓋爾芒特先生竭力把養生之道必須做到的和他出於嫉妒產生的苛求混為一談,只讓她參加白天舉行的歡慶聚會,而且還不得是舞會。她曾向我承認這種不得不為之的遁世匿跡,所以這麼坦率,理由不一而足。最主要的是她把我看成著名作家,儘管我只寫了幾篇文章,發表了一些論著。她甚至還由此回憶起當初我為了一睹她的芳姿而到槐樹路去等候她路過、後來又登門求見的往事,天真地說道:「啊!我要是早料到這人有朝一日將成為大作家該多好!」由於她聽說作家喜歡找女人收集素材,喜歡聽她們講述戀愛故事,為了逗起我的興趣,她現在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重又變成了普通的交際花。她對我講述著:「喏,有一次,有個男人迷上了我,我也瘋狂地愛著他。我們過著妙不可言的生活。他要到美洲去作一次旅行,我得跟著一塊兒去。動身的前一天,我覺得一場不可能永遠保持這麼熾烈的愛最好也不要任它減溫。我們一起度過最後的夜晚,他還確信我會跟他走。那是個消魂的夜晚,我在他身邊得到無限的歡樂,也因為感到我不會再見到他了而絕望。那天早上,我還去把我的票給一位不認識的旅客。他希望至少也應是從我手裡把這張票買下來。我回答他說:『不,您把票拿去就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我不想要票錢。』」 接著是另一個故事:「有一天,我在香榭麗舍,德·佈雷奧代先生愣愣地盯著我看,在這以前我只見到過他一次。我站住,責問他怎麼敢這樣瞅我。他回答我說:『我瞅您,因為您戴了頂可笑的帽子。』他說的是老實話。那是頂有蝴蝶花的小帽子,那個年代流行的式樣難看得要死,可我還是勃然大怒,我對他說:『我不許您象這樣跟我說話。』天下起雨來了。我對他說:『我絕不原諒您,除非您有車。』『噯,我正好有輛車呢,我送您回府上吧!』『不,您的車我要了,您我可不要。』我上了車,他就在雨中行走。可是晚上他到我家裡來了。我們有過兩年瘋狂的愛情生活。您哪天上我那兒去喝茶,我給您講講認識德·福什維爾先生的經過,」她神色抑鬱地說:「我這一輩子過著幽居隱修的生活,因為我深愛的那些男人全都對我疑慮重重。我這不是說德·福什維爾先生,這個人說穿了挺平庸,我真正心愛的從來就只能是些飽學之士。可您知道,斯萬先生就同這位可憐的公爵一樣多疑多忌。為了這一位,我把什麼都丟開了,因為我知道他在自己家裡不幸福。我也這樣為斯萬先生做了,那是因為我對他一片癡情,我覺得,為一個愛我們的人,為了使他高興,或者僅僅是為了免除他的憂慮,我們完全可以犧牲跳舞、社交界和其它的一切。可憐的夏爾,他那麼聰明,那麼迷人,正是我喜愛的那類人。」 這也許是真的。曾經有過一段時期斯萬挺討她的喜歡,然而恰恰也是在這段時期,她卻不是斯萬喜歡的那種類型的女人。說實在的,即使在後來她也一直不是「他的類型」。但在那時,他卻曾那麼深沉、那麼痛識到在男子的生活中,「不是他們的類型」的那種女人給造成的痛苦所占的比重是何等地大。這是由好些原由造成的。首先,因為她們不屬「您的類型」,您先是聽任人愛而自己並不愛,從而您也聽任人家按您的生活方式養成某種習慣,這在一個屬「我們的類型」的女人身上是不會發生的,後面這種女人感到自己為人所欲得時,讓人去求去爭,只應允寥寥幾次的約會,她不會在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每時每刻中安營紮寨,到後來,如果產生了愛情,而她卻因為一次不和、一次旅行而杳無音訊,她會給我們留下無限的思念,她扯斷的聯繫不是一種,而是千種。其次,那種習慣是感情上的,因為在它的基礎部分並沒有強烈的肉體欲求,而倘若產生了愛情,則大腦的工作要多得多,因為它是一部小說而不是一種需要。我們並不警惕不屬「我們的類型」的女人,我們隨她們去愛著我們,但如果後來我們愛上了她們,我們會比別人多一百倍地去愛她們,既使在她們身上得不到欲望滿足後的稱心如意。基於這些和其它種種理由,與不是「我們的類型」的女人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會感到十分抑鬱,這種情況並不起因於命運的那番嘲弄,即以我們最不情願的方式給予我們的幸福以客觀的實在性。一個屬「我們的類型」的女人很少帶有危險性,由於她不想要我們,一旦使我們滿意,旋即離我們而去,並不在我們的生活中佇留。愛情中危險的和繁衍痛苦的不是女人本身,而是她每日不斷的到場,她每時每刻都要表現出來的好奇。她不是女人,她是習慣。 我不該怯懦地說她為人厚道、品格高尚,其實我十分清楚這是假話,知道在她的直率中夾帶著謊言。隨著她給我講述一樁樁的豔史奇遇,我惴惴不安地想像著斯萬不知道的這一切,這些事會使他痛苦到什麼程度,因為他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全都系在這個女人身上了,還因為他僅僅只是依據她看一個討她喜歡的陌生男人或女人的目光便斷定可以對她放心。其實,她這樣做無非是為了向我提供她以為的小說題材。她弄錯了,倒不是因為她沒有為我的想像隨時提供大量的儲備源,而是因為她不是以一種不自覺得多的方式,通過來自我本身的行為,不為她所知地從中引出她的生活法則的行為,來為我提供素材的。 德·蓋爾芒特先生把他的雷霆之火統統保留下來,用來對付公爵夫人,德·福什維爾夫人也不錯過時機,把德·蓋爾芒特先生憤怒的矛頭引到公爵夫人的隨意來往上去。所以,公爵夫人挺背時。有一次,我同德·夏呂斯先生談到過這種看法。其實,德·夏呂斯先生斷言說,開始的時候錯並不在他兄弟方面,公爵夫人純潔無瑕的說法實際上是由巧妙的人來說,德·蓋爾芒特夫人完全是另外一種女人,她在大家心目中是無可指摘的。在這兩種看法中,我無法確定哪一種更切合實際,切合那種往往為四分之三的人所不瞭解的實際。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在貢佈雷教堂中殿;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某種左右顧盼的藍色的目光,可是這並不能說明這兩種看法中有哪一種是錯的,兩種看法全都能給它以不同的和說得過去的含義。幼稚的我還曾有一時想入非非,以為那是向我投來的愛的目光。從那以後我懂了,一位郡主就象教堂的彩畫玻璃,看她臣僕時用的目光只能是寬厚仁慈的。那麼,是否就該認為我的前一種看法是對的呢?是不是就該認為,後來,如果說公爵夫人從來不同我談論愛情問題,那是因為她怕影響自己的名聲,因為我不只是她在貢佈雷的聖希勒裡邂逅相遇的陌生孩子,更是她姨母和外甥的朋友呢? 公爵夫人可能有一時感到高興,因為自己的往昔有我參與而變得更加厚實可靠。然而當我向她提出幾個關係到德·佈雷奧代先生的土財主味的問題時,她重又撿起她社交婦女的觀點,即傲視世俗的觀點,那時候,我還不大能把德·佈雷奧代先生與德·薩岡先生或德·蓋爾芒特先生區別開來。公爵夫人一邊和我講話,一邊陪我參觀府邸。我們在幾間較小的客廳裡見到三五成群的知己密友,他們寧肯離群獨處、聽聽音樂。在一間拿破崙時代式樣的小客廳裡,一張長沙發上坐著幾位難得見到的穿黑禮服的來賓,成直線還擺著一張長椅,椅子內曲象只搖籃,上面躺著一位少婦,長椅旁一面活動穿衣鏡,由密涅瓦托著。這位少婦連公爵夫人進去都沒能讓她改變一下慵懶的身姿,她那拿破崙時代式樣的珠光緞長裙鮮豔之極,使一品紅吊鐘海棠都黯然失色,服色的鮮豔與身姿的慵懶恰成對照。珠光緞上一些徽號和花紋的痕跡印得深深的,它們壓在衣服上的時間似乎已有很久。她朝公爵夫人略微點了點那一頭棕發的娟秀的臉,算是打了招呼。她為了能更加聚精會神地聽音樂,儘管是在大白天,卻讓人拉上落地窗簾,人們只好點起三腳架上的油燈,免得走路扭傷了腳,油燈散發出微弱的紅光。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回答我的詢問說她是德·聖德費爾特夫人。於是我又想知道她與我認識的老德·聖德費爾特夫人是什麼關係。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少婦是老夫人的侄孫的妻子,她想到這位侄孫媳出身于拉羅什富科家顯得心裡不痛快,但她否認自己認識聖德費爾特一家。我提到她這位洛姆親王夫人與斯萬重逢那晚的情況(說實在,我也只是道聽途說來的)。德·蓋爾芒特夫人肯定說她絕對沒有參加那次晚會,公爵夫人歷來愛撒點謊,現在更變本加厲。對她說來,德·聖德費爾特夫人是她希望否認的一個沙龍,況且隨著時光的流逝這個沙龍的地位下降頗多。我並不堅持。「不,您可能已經在我家見到過他了,因為他有才氣,她是您說的那個女人的丈夫,我跟他並沒有聯繫。」 「可她並沒有丈夫呀。「您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他們分居了,不過他比她可愛多了。」我終於弄清楚了有個身材魁悟、極其高大、極其強壯、滿頭白髮的老人,一個我到處都見到,卻一直不知道他姓甚名誰的老人,他就是德·聖德費爾特夫人的丈夫。他去年已經作古。至於這位侄孫媳,我不知道她是否由於有胃病、神經系統疾病、靜脈炎,不久將要生產、最近剛坐的褥還是流了產的原因,使她躺著聽音樂,見誰都不挪動一下嬌軀。最有可能的是,她為自己這一身漂亮的紅色綢緞感到驕傲,希望在長椅上造成雷加米埃①式的效果。 -------- ①又譯作勒甘美夫人,傳有她的肖象,法蘭哥斯·車拿所作。她是斯達爾夫人和夏多布裡昂的好友,于王政復辟時期主持過這一著名沙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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