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六一九


  更何況我還不正是因為忙於完成與那些抱怨見不到我的人們有關的事情才遠離他們、過著索然的生活?我還不是為了能更深入一步關心他們?這種事與他們在一起是做不成的,我正力求使他們瞭解自己的情況,力求清楚地認識他們。就為了淡而無味的社交接觸的樂趣,排斥任何滲透的泛泛接觸的樂趣,把一個個夜晚付諸東流,悄悄然用我同樣空洞無物的話語聲與他們輕喘弱息般的話語聲相呼應,這樣的生活再過上幾年又有何益處?他們做的那些動作、他們說的那些話、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氣質,我努力描繪出它們發展的曲線並從中演繹出法則,這樣做不是更有意義嗎?不幸的是我還得同那些設身處地為他人一想的習慣作鬥爭,如果說那種習慣有益於作品的構思,它卻會推遲作品形諸筆墨。因為它通過繁文縟禮不僅迫使我們為他人犧牲自己的歡樂,而且還得犧牲自己的職責,當我們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的時候,這種職責,不管是怎麼樣的職責,哪怕是對一個在前線起不到任何作用而留在他尚能派上用場的後方的人來說,這種職責也會似是而非地顯得仿佛是我們的歡樂。

  我遠不象那些偉人有時候所以為的那樣,因為這種沒有朋友、無人可與交談的生活而認為自己不幸,我發現,消耗在友誼中的激奮的力量是一種懸伸物,它以一種不會有任何結果的、背離現實的特殊交情為目標,這種力量本來應能把我們導向這個真實的。然而,說實在的,當休息和社交活動的間隙變成我不可或缺的東西時,我感到,與其進行社交界人士所以為的對作家有利的學術交談,不如同如花似玉的少女兩情繾綣,這種輕鬆愉快的戀情將是我到迫不得已的時候,允許我那象只能飼之以玫瑰花朵的騏驥般的想像可以選擇的糧秣。我在突然間重又萌生的希望,正是當初在巴爾貝克,當我看到阿爾貝蒂娜、安德烈和她們的女友們從海濱走過的時候所曾有過的夢幻,當時我還不認識她們。可是,唉?我卻已經不可能再尋求找回此時此刻恰恰是我十分強烈地希望見到的她們了,使我今天見到的所有的人,也包括希爾貝特在內的所有的人改頭換面的時間的作用果沒有夭亡也定然如此。我因為不得不傷及過去的她們而感到痛苦,因為,使人們發生變化的時間並不改變他們保存在我們心中的形象。

  當我們領悟了那麼新鮮地貯藏在我們記憶中的東西在生活中已不可能再擁有的時候,當我們發覺在我們的內心中顯得那麼美好的東西再也不可能在外界接近它,再也不可能接近激起我們的欲望、某種完全屬￿個人的欲望,希望在一個同齡人,也就是在另一個人身上尋找和再見到這美好的東西的時候,再也沒有比存在於人的衰變和回憶的不變之間的那種對比更令人痛苦的了。正如我常常已能有所揣測的那樣,那是由於被我們認為只有在我們想要的人身上才有的東西其實並不屬￿這個人。然而,在這一點上,似水年華為我提供了更完整的證明,因為,二十年後,我本能地想要尋找的並不是我從前認識的那些姑娘,而是現在擁有當時屬她們所有的青春活力的姑娘(其實,這不儘然是由於忽略已逝的時光而與現實大相徑庭的肉欲的復蘇。有時,我還會希望出現奇跡,使我的外祖母、阿爾貝蒂娜與我所以為的相反,依然活在人間,來到我的身旁。我以為看到了她們,我的心向她們撲去。我只是忽略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如果她們真的還活著,那麼,阿爾貝蒂娜現在的模樣該同當初我曾在巴爾貝克見到過的戈達爾夫人的樣子差不多了。而我的外祖母,過了九十五歲高齡,我也絕不可能再看到她平靜慈祥的笑顏,我現在想像中的笑顏,我想像中的武斷就象在給天主上帝裝上一部鬍子,或者象十七世紀,人們在表演荷馬筆下的英雄時給他們穿上貴族的奇異服飾,全然不管他們是古代人物)。

  我望著希爾貝特,心裡卻並不想:「我真希望再見到她」,然而我卻對她說,倘使她能在邀請我的同時,還邀上一些年輕姑娘,我是很樂意的,可能的話,最好是家境貧寒的姑娘,讓我用一些小小的禮品就能使她們高興,其實我對她們也一無所求,只願她們能喚起我心中的幻想,使往日的哀愁死而復生,也許,不大可能地會有一天,得到一個純潔無邪的親吻。希爾貝特莞爾一笑,接著顯出認真思索的神態。

  就象埃爾斯蒂爾喜歡看到妻子在自己面前成為他在作品中經常描繪的威尼斯美色的具體體現那樣,我給自己尋找的藉口是,我受到了某種美學的自私心理所吸引,把我引向能造成我痛苦的姣好女性。而且,對我可能還會見到的未來的希爾貝特們、未來的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們和未來的阿爾貝蒂娜們,我懷有一種類似偶象祟拜的感情,就象漫步在美不勝收的古代大理石雕塑群中的雕塑家,我覺得,她們將會給予我靈感。然而,我還應該想到,在接觸到她們每一個人之前,先應有我對包圍著她們的那種神秘的感知,因此,與其請希爾貝特幫我介紹幾位少女,還不如我自己到那些在我與她們之間並不存在任何連結的地方去,使我們感到在我們與她們之間存在著某種不可逾越的東西,或者在海濱,去游泳的路上,到我們感到她們雖然近在咫尺,卻似遠隔天涯的地方去。我的神秘感就是這樣被先後援用在希爾貝特、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阿爾貝蒂娜和許多別的女人身上的。無疑,不認識的和幾乎是不可認識的變成了認識的、熟悉的、無關痛癢的或者痛苦的,然而卻從其往昔保留下了某種魅力的。說真的,就象在郵差為了討些年賞而給我們送來的那些日曆裡,沒有哪一年能在它的封面或某一天的插頁中見到我希望在那裡見到的女子的圖像。圖像上的女子,例如,普特布斯夫人的貼身女僕、奧士維爾小姐或者某個我在報上的社交報道中看到過的姓氏,屬￿那種「大批可愛的華爾茲舞伴」的少女,由於有時是我從來都沒見到過的女子,使圖像往往更顯出它的任意性。我推測她是天生麗質,鍾情於她,並為她拼湊起一具理想的胴體,亭亭玉立在她家地產所在省份的景物中,這是我從《城堡年鑒》上看來的。

  至於對我認識的女子而言,這種背景至少是雙重的。她們各各不同地矗立在我生命進程的不同點上,矗立在那裡象當地的祐護女神。她們所處的背景首先是夢幻的,景物並行的線條把我的生活劃成方格,我便在那裡潛心於她的想像。其次是從回憶的角度所看到的,她被包圍在我以前認識她的時候所處的景物中,她現在使我回想起來,她依然被固定在那些地方,因為,如果說我們的生活漂泊不定,我們的記憶卻深居簡出,我們不停的衝刺也徒勞無益,我們的回憶被牢牢地鉚住在我們早已離開的那些地方,並且繼續在那裡組合它們與世無涉的生活,就象旅行者到了一座城市,在那裡交上一些臨時的朋友,在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他不得不拋下他們,因為他們走不了,他們得留在那裡,在教堂前、港口邊、庭院裡的樹木下結束他們的長晝、他們的生命,就象他仍然在那裡一樣。所以,希爾貝特的影子不僅投射在法蘭西島的某一座教堂前,這是我想像中的她,而且還投射在梅寨格利絲那邊一座公園的花徑上,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身影則投在一條潮濕的路上,那裡爬滿一串串紡錘狀姹紫嫣紅的花果,或者在巴黎街頭金色的朝霞中。而這第二個身影,不是產生於欲念,而是來自於回憶的身影對她們每一個人都不是獨一無二的。因為她們每一個人都是我在各個不同時刻多次認識的,在這種時刻,她們對於我已是另一個女人,而我自己也已不是原來的我,正沉浸在另一種顏色的夢裡。

  現在在當初每年的夢周圍集結起了對我認識的某個女子的回憶,而支配這些夢的法則是:所有與某人,如我童年時代的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有關的,借助某種吸引力集中在貢佈雷周圍,而與即將邀我共進午餐的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有關的一切則集中在一個截然不同的動輒生氣的人周圍。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有好幾個,就象從一身玫瑰紅服飾的婦人算起有好幾個斯萬夫人一樣,歲月慘淡無色的太空間把她們一個個分隔開,我已不可能從一個跳躍到另一個,除非我有本事離開一個星球去到中間隔著太空的另一個星球。這個星球不僅被隔開,而且還不同,裝點著我在區別極大的時期做過的各種夢,就象一個特殊的植物區,裡面的奇花異葩在另一個星球上是見不到的。以至在我打算既不到德·福什維爾夫人家去,也不到德·蓋爾芒特夫人那裡去吃午飯,因為這會把我帶到一個何其不同的世界,即作了這樣的打算以後,我仍然不能對自己說,她倆一個是熱納維埃夫·德·布拉邦特的後裔、與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是同一個人,另一個也就是那個一身玫瑰紅服飾的婦人,因為我心中一位有教養的人在這麼肯定,其權威性就象一位學者對我說星雲銀河是由同一顆星星分裂形成的那麼可靠。例如希爾貝特,我不加考慮地便請求她讓我擁有一些象過去的她那樣的朋友,因為她對我已經只是德·聖盧夫人了,在見到她的時候,我不再想到她在我過去的愛情中曾擔任的角色,她也把這個角色忘了。貝戈特對我而言重又變成了僅僅是他那些書的作者,我對他的讚賞並沒有使我想起(只是在罕見的、完全隔斷的回憶中才有過)自己當初被介紹給這個人時的興奮,以及在穿著白裘皮服裝的人們中間,在那麼多各式各樣的托架和蝸腳桌上那麼早就送來了,那麼多燈的客廳裡,在堆滿紫羅蘭的客廳裡,與他交談使我感到失望和驚詫。所有構成第一個斯萬小姐的回憶實際上已經從目前的這個希爾貝特身上切割下來,由另一個天地的引力把它們吸引得遠遠的,吸引到貝戈特說過的一句話的周圍,同這句話結合成一體,沉浸在英國山楂的芳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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