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六二〇


  今天的這個希爾貝特的殘餘面帶笑容聽完了我的請求。接著她露出嚴肅的神色思考起這個請求來。我為此感到心情輕鬆,因為這樣她便不會注意到另一群人,她看到了一定會感到不痛快的那群人①。我發現,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正同一個十分醜陋的老婆子高談闊論,我望著她,壓根兒就猜不出她是誰:我對她絕對地一無所知,實際上,此時在與希爾貝特的舅母、德·蓋爾芒特夫人講話的是拉謝爾,也就是那位紅得發紫的女伶,在這次聚會上她將朗誦維克多·雨果和拉封丹的詩篇。公爵夫人由於意識到自己在巴黎歷來佔有頭等重要的地位(她並不知道這種地位只存在於相信有這麼一回事的人們的頭腦中,許多新人物,倘使他們哪兒都沒見到過她,倘使他們從沒在哪場高雅聚慶的報告中看到過她的姓名,還會以為她其實沒有什麼了不起),只是在盡可能少、間隔時間盡可能長的訪問中才打著呵欠到她說的、讓她厭煩得要命的聖日耳曼區來露個臉兒。相反,他卻會突發異想地同她認為有意思的這個或那個女伶共進午餐。她經常出入一些新建的社交中心,在那裡,她比自己所以為的更加我行我素,她仍然認為容易厭倦是智力優勢的表現,然而她是用某種粗暴的態度,使她的嗓音變得有些沙啞的粗暴來顯示這種優勢的,當我同她談到布裡肖的時候,她說:「他讓我整整厭煩了二十年」,而當康布爾梅夫人說:「請重讀叔本華關於音樂的論述」的時候,她態度粗暴地說:「重讀這話真算得上是金科玉律了!啊!不行,我們恰恰就是不該這麼做,」從而提醒我們注意這句話。老阿爾邦笑了,他認出了蓋爾芒特精神的表現形式之一。希爾貝特比較現代派,她保持不動聲色。她儘管是斯萬的女兒,卻象母雞孵出來的鴨子,比較超脫,她說:「我覺得這還是有它動人之處。它具有一種令人可喜的敏感。」

  --------
  ①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我碰到過夏呂斯先生。她覺得他實際上變得更「衰退」了。社交界的人們在區分智力高低的時候,不僅對智力相差無幾的不同人士作這種區分,對同一個人一生中的各個時期也區別對待。接著她補充說:「他生來活脫活現地象我婆婆,而現在更驚人地酷肖她了。」這種相象並沒有什麼異乎尋常之處。我們知道,有些女人幾乎可以說是以最大的精確性將自己的形貌投射在另一個人的身上,唯一的謬誤在於性別不同。這是一種不能被稱作felixculpa(拉丁語,幸運的差錯)的陰錯陽差,因為性別反過來又影響一個人的個性,男子身上被女性化了的東西便成了矯揉造作、敏感的矜持,等等。儘管臉上鬍子拉碴,頰髯遮去了通紅的面頰,那裡總有一些能與母親的外貌相疊合的線條。夏呂斯家的人難得有老而不衰的,而在他的衰老中,人們總能驚異地辨認出臃腫的脂肪和搽臉香粉下一位永遠年輕的佳麗的殘片。就在此時,莫雷爾走了進來。公爵夫人對他熱絡得令我有點張惶失措。「啊!我不介入家庭糾紛,」她說,「您不覺得家庭糾紛令人討厭嗎?」——作者注。

  因為,如果說在這二十年間的那幾個階段中,小集團群按新星的引力大小而解體改組,而且新星本身也必然地會遠去,然後又重現,那麼在人們的頭腦裡則進行了凝聚,然後是分裂,然後又是凝聚。如果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而言曾是好幾個人,那麼,對德·蓋爾芒特夫人、或者對斯萬夫人等等而言,某人也可以是幾個人合成的,他在德雷福斯案之前的某個階段可以是一個紅人,從發生德雷福斯案起則成了盲信者,或者傻瓜蛋,對他們而言,此案改變了人的價值並另行分派,而自此以後,派別還在分化改組。其中起到強有力的作用和添加它對純然智力親合的影響的則是已逝的時間,它使我們忘記了自己的反感,蔑視,甚至導致反感、蔑視的原由。如果我們分析一下小康布爾梅夫人的優雅風姿,我們就會發現她是我們商行的買賣人絮比安的女兒,而使一個買賣人的女兒能引人囑目的原因是她父親為夏呂斯先生弄到一些人手。然而,所有這一切加在一起只產生了些許明明滅滅的效果,那些已經遙遠的起因,不僅不為許多人所知,就連那些知道的人也已把它們遺忘了,他們更多地看到的是目前的光輝,而不是往日的恥辱,因為人們總是以目前的含義去理解某個姓氏的。這些沙龍的變化,其意義也便在於它們是已逝去年華的一個效果和記憶的一種奇觀。

  公爵夫人還在猶豫,她怕德·蓋爾芒特先生當著她欣賞的巴爾蒂和米斯丹蓋的面與她鬧上一場,但她肯定有拉謝爾當她的朋友。晚輩後生們便因此斷定她徒有虛名,她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大概是那種有點象河狸式的人物,從來就沒有整個兒地屬￿上流社會過。確實也有兩位貴婦與她爭奪某些君主的青睞,她還得費一番力才能把他們請來吃飯。然而,一方面因為他們很少來,他們還認識一些毫無可取之處的人,另一方面出於蓋爾芒特家族對老式社交禮儀的迷信(她既討厭那些頗有教養的人,又堅持要良好的教育),公爵夫人讓人寫上:「陛下曾諭示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曾垂顧……」新階層的人們對這類用語一無所知,於是更斷定德·蓋爾芒特夫人地位低下。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看來,同拉謝爾的這種親密關係正可以說明,我們認為她斥責風雅是故作姿態、假話騙人,其實錯怪了她,我們認為她拒絕去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的行為不是顧及才智,而是為了冒充高雅,其實又錯怪了她,她覺得侯爵夫人愚蠢,只是因為侯爵夫人還沒有達到目的便讓人看出她在冒充高雅。然而同拉謝爾的這種親密關係還能說明,公爵夫人本身實在是才智平庸的人,至遲暮之年,當她厭倦了社交生活的時候,由於對真正實在的才智一無所知和出於那種隨心所欲的一點妄想,她不滿足於已取得的、希望獲得新的成就。這種隨心所欲會使有些十分體面的婦人認為以實在令人頭疼的方式結束夜晚「是多麼地有趣」,她們鬧惡作劇,半夜三更去叫醒某人,披著晚大衣到那個人床邊呆上一段時間,最後都找不出話說了,這才發現時間實在太晚了,才去睡覺。

  還應該補充說一說的是,最近以來,朝秦暮楚的公爵夫人對希爾貝特的反感使她得以從接待拉謝爾中獲得某種歡樂,而且使她得以發揚光大蓋爾芒特家族的一條格言,那便是站在某些人一邊(幾乎是死心塌地地)幫助爭吵的大有人在,人們不得不對夏呂斯先生採取的策略加強了「我用不著做」的獨立性。如果你追隨夏呂斯先生,他會使你同大家鬧得不亦樂乎。

  至於拉謝爾,如果說她為了結交上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確實煞費苦心(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沒能從偽裝的矜持和刻意的冷淡下辨別出這番苦心,她的矜持和冷淡反激公爵夫人,使她高度評價女伶的不落俗套),那麼,一般地說來這大概也因為從某個時期起,上流社會人物對不肯回頭的浪子的吸引力,同時還有那些過慣自由放縱生活的浪子對上流社會人物的吸引力,雙重回流,與政治範疇中相互間的好奇心和打過仗的民族間締結同盟的願望是差不多的東西。然而,拉謝爾產生這種欲望恐怕還有其比較特殊的理由。過去,正是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正是這位德·蓋爾芒特夫人使她當眾蒙受奇恥大辱。拉謝爾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把這件事拋諸腦後,也沒有原諒她,然而,公爵夫人因此而獲得的在她心目中的威望永遠都不會消失。我正想把希爾貝特的注意力從公爵夫人與拉謝爾的談話上轉移開去,她們的談話被打斷了,因為女主人在尋找拉謝爾,該由她朗誦了,她與公爵夫人分手後很快出現在臺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