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六一八


  我對她說:「戰爭有一個方面的問題,我覺得,是他開始意識到了的,那就是它有人情味,看上去就象一種愛,或者一種恨,盡可以把它敘述得象一部小說,因此,如果有人嘮嘮叨叨說戰略是一門科學,這對他理解戰爭毫無裨益,因為戰爭不是戰略的,敵人不知道我們的計劃,就象我們不知道自己喜愛的女人所追逐的目標是什麼一樣,而且,也許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這些計劃。在一九一八年的三月攻勢中,德國人知道他們的目標是奪取亞眠的嗎?我們一無所知,也許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是變化,是他們在西部朝亞眠方向的推進最後定下了他們的方案。假若戰爭是符合科學規律的,那也得從另一面,象埃爾斯蒂爾畫海那樣去描繪它,並且象陀思妥也夫斯基敘述一個人的遭遇那樣,以逐漸得到糾正的幻覺、信仰為出發點。況且,戰爭絕不是戰略的,這一點太肯定的,倒不如說它是醫學的,包含著種種意料不到的偶然事故,臨床醫生可以謀求避免的事故,如俄國革命。」

  在這場談話的全部過程中,希爾貝特一直謙卑恭謹地對我講述羅貝,那口氣更似議論我的故友,而不是她的亡夫。她仿佛在對我說:「我知道您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請您相信,我是善於理解這位才智超群的人的。」然而,她肯定已不再感到對他的回憶的愛可能依然是遠遠地在影響她現時生活的特色的原因。所以,安德烈現在是希爾貝特形影不離的女友。雖說安德烈首先借助于她丈夫的才華和她自己的聰穎,已經開始進入雖說還不是蓋爾芒特社交圈,卻也比她從前交往的人們風雅得多的階層,聖盧侯爵夫人屈尊成為她最要好的密友仍然令人驚訝。這件事仿佛是一種朕兆,說明希爾貝特對她所認為的藝術家的生活方式的愛好,說明她對社會地位真正下降的傾向。這也許是真實不假的原由。但我心中又想到了另一種解釋方法,我總是那麼深深地相信,我們所看到的集中於某地的形象雖然一般地與第二組的對稱形象、卻相距極遠,它只是頗不相同的第一組形象的反映,或是它在一般情況下的效果。我在想,如果說人們每天晚上都注意到安德烈、她丈夫和希爾貝特在一起,那也許是因為在很多年以前,人們已經看到過安德烈的這位未來的丈夫同拉謝爾在一起生活,後來他離開拉謝爾,找上了安德烈。當時的希爾貝特很可能由於生活的層次相距太遠、地位太高,對此一無所知。但她後來應該能夠瞭解到這一點,後來,當安德烈的地位上升,而她的地位則下降到她們能夠互相瞥見的時候,此時,曾使那個男人離開拉謝爾的這個女人肯定對她產生了強大的吸引力,而那個男人大概對她也有一定的魅力,使她對他的傾慕更勝於對羅貝的愛。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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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我們聽到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用她那一口假牙造成的支離破碎的嗓音激昂慷慨地一再說道:「是的,正是如此,我們將建立宗派!我們將建立宗派!啊!您是多麼了不起的音學(樂)家啊!」她把她那大單片眼鏡豎起在圓睜的眼睛前,目光中流露出既被逗樂,又有表示歉意的神色,為她不能把這種欣喜維持得更長久一些而抱歉,但她已下定決心「積極參與建立宗派」,直至最後。——作者注。

  因此,看到安德烈也許還能使希爾貝特想起她青年時代的羅曼史,想她對羅貝的戀情,不由得希爾貝特不對安德烈肅然起敬,希爾貝特覺得,聖盧愛拉謝爾更勝於愛她本人,而拉謝爾深深鍾情的那個男人竟一頭拜倒在安德烈的石榴裙下。也許相反,在希爾貝特對這對藝術家伉麗的偏愛中,這些回憶並不曾起到過任何作用,在這一事實中應該看到的,象許多人所做的那樣,僅僅就是通常的社交界婦女所固有的對學習的興味和求墮落的情致。希爾貝特也許早已把羅貝拋置腦後,就象我忘掉了阿爾貝蒂娜一樣,就算她知道藝術家是為了安德烈而離開拉謝爾的,在見到他倆的時候她也絕沒有想到這個事實,這個並不曾在她對他倆的偏愛中起過任何作用的事實。我們只有靠有關人士的見證,才有可能判定我的第一種解釋不只可以成立,而且真實不假,在這種情況下,這是唯一尚存的手段。只要有關人士能夠帶點洞察力和真誠對待自己的隱私,雖然,在對待自己的隱私時,洞察力已屬罕見,真誠是絕對沒有的。不管怎樣,見到今天已經成為名角兒的拉謝爾,對希爾貝特不會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因此,當有人宣佈她將在這次下午聚會上朗誦詩歌,朗誦繆塞的《回憶》①和拉封丹的寓言詩,我心裡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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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著於1841年,是他與喬治·桑戀情的總結。

  「可您怎麼能出席那麼多次聚會?」希爾貝特問我,「您這是遭人謀財害命哇,我可沒有想到您會是這樣的。當然,我不只希望在我舅母的闊綽排行中見到您,而且在其它地方都能見到您,」她狡黠地加了一句,「因為這裡有我舅母。」她成為聖盧夫人的時間比維爾迪蘭夫人進入這個家族的時間還早一些,所以,她從來就以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員自居,並且認為她的舅舅使她受到了損害,因為他有失身份娶維爾迪蘭夫人為妻,確實,她在家裡也真的曾千百次聽到大家當著她的面嘲笑這樁婚事,當然,大家也議論過聖盧降低身份同她結婚,只是她不在場的時候。她還因此越加做出瞧不起這位出身寒微的舅母的樣子,而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則出於類似使聰明人避開習俗時髦的逆反心理和老人對回憶的需要,為了盡可能給自己高貴的新貌一個往昔,在提到希爾貝特的時候她總愛說:「我告訴你們,我跟她的關係可是源遠流長,我十分瞭解這孩子的母親,喏,她母親是我表姊妹馬桑特的好朋友。她就是在我家裡認識希爾貝特的父親的,至於可憐的聖盧,我先就認識了他那一家子,他的親叔叔,從前在拉斯普利埃,是我的至交。」聽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這麼一介紹,有人便對我說;「您瞧見了,維爾迪蘭家族可絕不會是波希米亞流浪部落,他們與聖盧夫人那家子是世交。」我也許是唯一從我外祖父那裡得知維爾迪蘭家族不是波希米亞流浪部落的人,然而那恰恰不是因為他們認識奧黛特,可見人們隨心所欲處理不再有人瞭解的過去的故事,就象講述在誰都沒有到過的地方所作的旅行。「總之,」希爾貝特下結論說,「既然您有時也從象牙塔裡出來一下,那麼,不妨到我家去,我邀上幾位可暢敘衷曲的才智之士舉行個別知己密友的小型聚會,這對您不更加合適嗎?象這裡的這種龐雜玩竟兒可不會對您的脾胃的。我看到您同敝舅母奧麗阿娜談話,她要怎麼好有怎麼好,可要說她並不屬￿具有遠見卓識的人物、卻也並不冤屈了她。」

  我不可能把我一個小時以來的想法告訴希爾貝特,但我相信要是純然從消遣考慮,她將能幫助我得到樂趣,這種樂趣,我覺得,也就是談談文學,同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談未必就能比同德·聖盧夫人談得多一些。當然,從明天起,我希望重新開始過與世隔絕的生活,雖說這一回帶著目標。即使在我家,我工作的時候,我也不會讓人進來看我,完成作品的職責比講究禮貌、或者甚至讓人滿意都更重要。很久沒有見到我的人們也許會堅持要進來,他們已經見到我,肯定我的身體已經複元,當辛勤工作或艱苦生活的一天結束或中斷的時候,他們需要我,就象當初我需要聖盧那樣。還因為,象我在貢佈雷的時候就發現的那樣,我剛瞞著父母二老作出其實是很值得稱道的決定到了該休息的時候,另一隻標出的卻是工作時間,當罪犯的刻度盤上標著早已悔過和立意修善的時刻,另一隻卻才敲響法官懲處罪孽的鐘聲。不過,我會鼓起勇氣告訴前來看望我或讓人來找找我的人說,我需要儘快地瞭解一些最基本的東西,我與自己有一次十分重要的緊急約會。然而,儘管我們真正的自我和另一個我之間關係不大,由於異義而同形,也由於它們共有一個肉體,使你犧牲比較容易完成的職責、甚至犧牲自己的樂趣的克己行為會被旁人視作利己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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