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六一七


  「要是她真的還活著,那怎麼就再也見不到她的人影兒,也見不到她丈夫了呢?」一個喜歡賣弄小聰明的老姑娘問道。

  「這我不妨告訴你,」她母親說,「那是因為他們老了,人到了這種年齡就不再出門了。」這位當母親的雖說已年過半百,卻從來都不錯過每一次歡樂聚會。照她這麼說,老年人在進墳墓之前還該有整整的一個與世隔絕的階段,在淡淡的霧靄中伴著長明的孤燈。德·聖德費爾特夫人結束這場爭論說,德·阿巴雄伯爵夫人因久病不愈,於一年前去世了。可是沒過多久,德·阿巴雄侯爵夫人也一命嗚呼了,「死得毫無道理」(因此而顯得與所有那些人的生相仿的死亡,藉此而說明它不為人所注意的理由的死亡),這樣的死,為那些分不清張三李四的人作了辯白。聽說德·阿巴雄夫人真的已過世,那位老姑娘神情緊張地朝她母親瞄了一眼,因為她怕她母親得知「同時代人」去世的消息後會「感到震動」。她仿佛已經聽到別人是怎樣議論她母親的死和用怎樣的理由加以說明的:「德·阿巴雄夫人去世曾經使她感到十分地震動」。然而這位老姑娘的母親卻相反,每當有一位同齡人「逝世」的時候,她便覺得自己在又一場角逐中獲得了勝利。而且對手全都是名將。他們的死是使她尚能愉快地意識到自己的生的唯一手段。老姑娘發覺她母親在提到德·阿巴雄夫人已退隱山林、隱居在疲備不堪的老人很少能從那裡出來的地方時,並沒有露出不愉快的神色,而當她所說侯爵夫人已進入下一個人們只能到那裡去不能從那裡回的居處時,更看不出她有什麼不悅的表示。看到她母親對此事淡然處之滿不在乎,老姑娘尖刻的心理樂了。為了逗她的女友們一笑,她編了一個,她自以為是輕鬆愉快地編了個令人噴飯的故事,結果使她的母親搓著雙手說出了:「老天爺,那可憐的德·阿巴雄夫人居然真的死了。」即使對那些並不需要她的死來慶倖自己活著的人,這個死同樣使他們感到欣慰。因為任何人的死都能給旁人的生活帶來某種簡化,省去了需表示感恩戴德的顧忌和拜謁的義務。

  埃爾斯蒂爾卻不是這樣對待維爾迪蘭先生之死的。

  一位貴婦人要走了,她還要出席別的下午聚會,還要與兩位王后一起用茶點。她便是我以前認識的那位高個子交際花,德·納索親王夫人,若不是她的身形變瘦小了(由於她的個頭比以前矮多了,她的模樣看上去就象人們平常說的「一隻腳已進了墳墓」),我們簡直都不能說她顯老了。她依然活脫一個瑪麗-安托瓦內特,奧地利的鼻子,富有情趣的目光,無數化妝用品十分協調的配合使她的容顏不老,象丁香花,香氣襲人。在她臉上泛浮著那種羞澀和溫柔的神情,仿佛在說她不得不離去,她一定會再來,希望能不引人注意地悄悄溜走,與大量等待著她光臨的精英聚會相關聯的神情。她幾乎就會出生在王位的臺階上,結過三次婚,長期地由一些大銀行家奢華地供養著,且不說還需要滿足她那麼多突發的奇想,她穿著與她那雙顧盼生情的杏眼和化了妝的臉一樣淡紫色的連衣裙,連衣裙下還有那數不勝數的往事留下的有點說不清、理不清的紀念物。就在她從我面前走過,打算溜之大吉的時候,我向她行了個禮。她認出了我,她握了握我的手,那雙淡紫色的明眸盯著我,仿佛在說:「我們有那麼久沒見面了!下一次我們定要敘敘別情。」她使勁握住我的手,已經記不清楚,是不是哪天晚上,她把我從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帶出來的時候,在車上,我倆還曾有過一段轉瞬即逝的風流韻事。她試著暗示這件並不曾有過的事情,這是一種對她來說並不感到為難的事情,既然她能對著一隻草莓塔做出溫情脈脈的樣子,而如果說她不得不在樂曲結束前動身離去的話,她看上去卻象在忍痛割愛,而這種割捨卻不會是最終的。況且,由於她吃不准自己與我是不是有過那段豔事,她與我匆匆握別的時間並不延續,而且一個字都沒向我說。她只是象我說過的那樣凝望我,那意思是「那麼久了啊!」在這個「久」字裡包含著她的三位丈夫、曾供養她的男人們、兩場戰爭,而那雙星眸,象修鑿在乳白石上的天文鐘,依次標出在已經那麼遙遠的往昔中的每一個莊嚴肅穆的時刻,每當她想對你道一聲從來可以用作託辭的問候時都能再現的往昔。接著,同我分手後,她朝門口小跑而去,免得再打攪別人,也為了向我表明,她沒有同我一談是因為她時間緊迫,她要追回因為與我握手而失去的那一分鐘,以便準時到達西班牙王后那裡,她將與王后單獨在一起用點心。我甚至相信她到門口後還會奔跑起來。實際上,她在奔向她的墳墓。

  一位胖婦人向我問好,就在這聲好的短促瞬間,具有雲泥之別的各種想法湧上我的心頭。我先是猶豫了一下,不敢答禮,生怕她由於比我更不善於認人,錯把我當成了另一個人,接著,她那堅定的神態又反過來使我由於懷疑這一位可能與我有過十分密切的關係,誇大我可掬的笑容,與此同時,我的目光繼續在她的外貌上搜索,搜尋我還沒有想起來的姓氏。就象參加業士會考的中學生,目光盯在考官的臉上枉費心機地希望在那上面找到他還不如到自己的記憶中去搜索的答案,就這樣,我朝這位胖婦人微笑著,凝望著她的臉。我覺得這張臉象斯萬夫人,所以我的微笑中也略略帶上些尊敬的色調。我正待結束遲疑不決,才過一秒鐘,我聽到那位胖婦人對我說:「您把我當成媽媽了,確實,我開始變得同她挺象的。」就這樣,我認出了希爾貝特。

  我們談了許多有關羅貝的情況,希爾貝特用尊敬的口氣講著他,好象那是一位上層人士,她執意要向我表示自己對他的欽佩和理解。我們互相提醒,回憶起他從前闡述的那些關於戰爭藝術的思想觀點(因為他後來在當松維爾時常同她談起他在東錫埃爾對我敘述過的那些主題),它們往往,總之,在許多方面得到最近這場戰爭的證實。

  「我很難向您說清楚他在東錫埃爾對我講過的那些細微末節現在和在戰時給過我何等強烈的感受。當我們分手的時候(自那以後我們也沒有晤面),我從他那兒聽到的最後幾句話是說,他預料,興登堡這位拿破崙式的將軍將進行一場拿破崙式的戰役,其目標是隔開他的兩個對手,他補充說,這兩個對手很可能就是我們和英國人了。而羅貝去世才一年,一位他挺賞識的,在軍事觀念上顯然曾深刻地受到過他的影響的評論家昂利·比杜先生說,一九一八年三月的興登堡攻勢是一個集中兵力的敵人向兩個拉開戰線的對手展開的分隔戰役,是一七九六年,皇帝在亞平甯白脈完成過,一八一五年在比利時失誤過的軍事行動。在這之前不久,羅貝曾把那些戰役和某些劇本給我作了比較,我們並不總是那麼容易地從那些劇本裡看出作者的意圖,即使他自己在創作過程中也會改變計劃。而對一九一八年的這次德國攻勢,羅貝作出這種解釋的同時,無疑是不會同意比杜的觀點的。然而,另外一些評論家則認為,正是興登堡在亞眠方向上取得的成功和接下來又被迫停止前進,他在佛蘭德取得的成功和後來的又是停頓,導致,總之是出乎預料地導致從亞眠,然後從布洛涅出現一些他事先沒有確定的目標。就象人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改寫劇本那樣,有人從這場攻勢看到向巴黎閃電式進軍的徵兆,另一些人則認為會有一些錯落不齊的猛烈攻擊以摧毀英國軍隊。而即使元首下達的命令與某種設想背道而馳,評論家們也有充裕的時間發表高論,就象當戈克蘭肯定地對穆內-絮利說《厭世者》並不是他想要演的那種悲劇、正劇(因為,根據同時代人的見證,莫裡哀也曾用喜劇手法演出這個劇本,演得令人發笑)的時候,穆內一絮利說:『那麼,是莫裡哀搞錯了。』

  「至於飛機,您記得他那時說的話嗎?他用的語句是那麼美:每一支軍隊都必須是一個『百日』阿耳戈斯①,唉!可惜他沒能看到自己的話得到了證實。」我回答說:「不,他看到了,在索姆戰役中,他清楚地知道,雙方都從挖掉敵人的眼睛,即摧毀飛機和系留氣球使敵人失去判斷能力開始的。」

  「哦!是,真的。」自從她一心鑽研高深的學術,她的言談舉止都帶上了點兒書呆子氣:「他還硬說人們重又在使用以前的戰術,您知道嗎?在這場戰爭中,那幾次遠征美索不達米亞②(當時,她肯定是在布裡肖的文章裡讀到有這麼一回事)令人隨時、千篇一律地想起色諾芬的撤退③,而為了從底格裡斯河前進到幼發拉底河,英國統帥部用上了獨木舟,一種又窄又長的小船,當地的平底輕舟,遠古時期的迦勒底人就曾經使用過的。」這些話使我清楚地感到往事的那種停滯,它借助某種特有的重量無限期地停止在某些地方,致使人們重新見到它們的時候,它們還是原來那個樣子。然而,坦白地說,由於我在巴爾貝克離羅貝不遠的地方讀到過的那些文章,我的印象更深刻,就象在法國農村找到塞維尼夫人筆下的林間小徑,就象在東方,在關於庫特阿瑪拉的位置問題(貢佈雷的本堂神甫如果把他對詞源研究的嗜好擴大到東方語言的話,還會說,庫特阿馬拉,庫特酋長,「就象我們說峽谷子爵和百洛主教。」)上,看到與《一千零一夜》關係那麼密切的巴士拉這個名字重又回到巴格達的旁邊,遠在湯森德將軍和戈林格將軍之前的哈裡發時代,水手辛巴德每次離開巴格達以後或回到巴格達之前,上船或下船前後都要經過的巴士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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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臘神話中的亞哥斯王子,長有一百隻眼睛,其中總有五十只睜著,被殺後,女神赫拉把他的眼睛撒在孔雀尾巴上。
  ②美索不達米亞指幼發拉底河和底格裡斯河之間的地區,北到巴格達,南到巴比倫尼亞,有五千年的歷史,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印度遠征軍於1914年12月佔領巴士拉,1917年英國又佔領巴格達,1918年取得摩蘇爾。這裡所指即此。
  ③色諾芬(公元前431—公元前350以前),希臘歷史學家,曾出任希臘萬人軍司令官,率軍在陌生的庫爾德斯坦和亞美尼亞衝殺,公元前400年初撤回希臘,並以此為素材著《遠征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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