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六〇三


  我發現,唯有粗淺的、似是而非的感知才寄一切於客體中,其實它們此時全存在于心靈間。我真正失去我的外祖母是在她去世後好幾個月,我見到過一些人,他們隨著我和另一些人對他們的看法變換面貌,僅僅一個人,有多少人望著他,他就成了多少人(例如初時的斯萬,對第一主席而言的盧森堡親王夫人),即便對一個人而言,隨著歲月推移也會有變化(對我而言的蓋爾芒特這個姓氏,不同的斯萬)。我看到過愛情把只有在正戀愛著的人身上才有的東西放到某人身上。當我把客觀現實與愛情之間的距離延展到最大限度的時候,我對此的瞭解更深了(拉謝爾之對聖盧和我,阿爾貝蒂娜之對我和聖盧,莫雷爾或公共汽車司機之對夏呂斯或對其他人,儘管如此還有夏呂斯對繆塞的詩篇的偏愛,等等)。最後,在一定程度上,夏呂斯先生的親德觀念、聖盧看阿爾貝蒂娜的相片時的目光,即便沒有助我擺脫自己對德國的敵視,卻至少有過一時幫助我掙脫自己對仇德觀念的純粹客觀性的信念束縛,使我想到,也許愛和恨一樣都是客觀的,即在此時,在法國對它認為喪盡人性的德國抱有極度仇恨之中,首先便存在著感情的客觀化問題,就如那種使拉謝爾和阿爾貝蒂娜,前者對聖盧、後者對我而言顯得如此寶貴的感情那樣。實際上,那種邪惡並不完全是德國所固有的本質,所以能夠這麼說是因為,這與個人的情況是一樣的,我曾接二連三地有過幾次愛情,這幾次愛情結束之後,我覺得愛的對象沒什麼價值。

  我在法國已經看到過接二連三的仇恨,它們導致一些法奸的出現,他們把法國出賣給德國人,他們比德國人壞一千倍;它們也導致產生一批象雷納克那樣的德雷福斯派,今天愛國者們與雷納克通力合作,反對一個全然由撒謊者、衣冠禽獸和笨伯蠢貨組成的國家,除了那些與法國同仇敵愾的德國人,象羅馬尼亞國王、比利時國王和俄國女皇這樣的人。誠然,反德雷福斯派們會反駁我說:「這不是一碼事。」確實,這從來就不是一碼事,而且也不是同一個人:要不然,在同一現象前受它之騙的人便只有責怪自己的主觀狀況欠佳了,也只能認為或優或劣皆在客體之中。以此差異為基礎,智者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創立一種理論(按照激進黨人的觀點修會成員反對自然天性的教育,猶太人種民族化的不可能性,德意志民族對拉丁民族的世代冤仇,地位得到恢復的黃種人)。況且這種主觀方面的作用還明顯地表現在中立者的交談中,例如當有人對親德派述及德國人在比利時的暴行時,親德派有本事停止一時的理解、甚至聽覺功能(可那些暴行卻千真萬確:不管是在仇恨或是在觀點本身中我所注意到的主觀意識都不妨礙客體可能具有實在的長處或缺憾,並且絲毫都不會使現實泯滅在純粹的相對主義之中)。而如果說,那麼多歲月流逝了,那麼多時間丟失了,我才感覺到這個最重要的影響,直至它在國際關係中的表現,那麼,在我生活的開始階段,當我在貢佈雷的花園裡閱讀貝戈特的那種小說的時候,對此我是否已有所揣測呢?縱然是今天,如果我瀏覽了那已被遺忘的幾頁,看到書上惡棍的陰謀詭計,我仍然會跳過一百頁,直至在快要結尾的地方得以肯定那個惡人必然落得可悲的下場,惡貫滿盈,終於明白他那些陰險的計謀已徹底失敗,這才掩卷。因為,我已經記不清楚那些人物的遭遇,這便使他們與今天下午出現在蓋爾芒特夫人家的那些人們分不清楚了,這裡的客人們中間至少有好幾個,他們過去的生活經歷我已模糊不清,就好象是我在一部忘了一半的小說中讀到的。

  阿格裡讓特親王最後是否娶了X小姐?或者應該說X小姐的兄弟是否娶了阿格裡讓特親王的妹妹?或許是我把它與過去讀過的一部作品或者最近做過的一場夢混淆在一起了?

  夢還是我生活中的那些事件之一,它總在給予我最強烈的震動,它最有效地使我認識到現實的純屬心態的性質,它的幫助是我在作品的撰寫過程中不容掉以輕心的。當我稍稍不那麼冷漠地為一次愛情而生活的時候,夢會奇特地使這次愛情越過似水年華構成的萬水千山,使我與我的外祖母、阿爾貝蒂娜靠攏;我重又愛起阿爾貝蒂娜來了,因為她在我的睡夢中為我提供了關於那個洗衣女工的情事的一種解說法,而且是緩解的說法。我想,有時它們就象這樣使我接近真實、接近印象,這些真實和印象單憑我的努力,或者甚至是大自然的機遇都不可能使我看到,他們會喚醒我心中的欲念,使我為某些不存在的東西抱憾,這便是工作的條件,擺脫習俗、擺脫具體事物的條件。我不會輕慢這第二位繆斯,這位有時取另一位而代之的黑夜的繆斯。

  我看到過一些名門貴胄,當他們的靈魂象蓋爾芒特公爵的那樣鄙俗時,他們自己也變得庸庸碌碌(戈達爾大夫就可能會說:「您不覺得局促不安」)。我在德雷福斯案中和戰時都看到過有以為某種事實就是真理的,他們認為部長們就擁有真理,只要毋需解釋的一個是或不是,便能使當權者知道德雷福斯是不是有罪,知道薩拉伊有沒有辦法與俄國人同時進軍①(不必為此派羅克去現場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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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當然,我肯定會把自己要寫的某些東西與那張臉連接起來,仍象我在海濱第一次瞥見的那副模樣。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把她與那些東西連在一起是有道理的,因為,倘若那天沒有上堤,倘若我不曾認識她,那麼,這種想法便發展不起來(除非它們已憑藉另一個女人得到了發展)。我也有錯,因為人們須在女人漂亮的臉蛋上找到的這種旨在生兒育女的樂趣,回過頭來想一想,均來自於我們自己的感官:實際上,我後來寫下的那些篇章,可以肯定,阿爾貝蒂娜,尤其是當時的阿爾貝蒂娜是理解不了的。然而恰恰是因為這個(而這也向我們指出了不能生活在太理智的氛圍中),因為她與我是那麼地不同,才使她能用憂傷使我充實起來,甚至開始只是通過為想像與自己的不同之處而作的一般性努力。這些篇章,如果她能夠理解,那麼,即由此可見,寫作這些篇章的靈感並非由她所得。——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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