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六〇二


  上述種種思考使我獲得對自己經常有所預感的真理的更強烈和更確切的意識,尤其是當康布爾梅夫人在尋思著我怎麼能夠為了阿爾貝蒂娜而去冷落埃爾斯蒂爾這樣一位傑出人物的時候,即便從理智的觀點去看我也感到她錯了,可我又不清楚低估了什麼:我們就是帶著種種教訓開始學當文人的。藝術的客觀價值於此微乎其微。需要使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是我們的感覺、我們的激情,也就是每個人的感覺和激情。一個我們需要的,使我們備受折磨的女人引起我們心中陣陣喜怒哀樂,這與我們的利害相關的上司可能引起的喜怒哀樂別樣地深切、別樣地生命攸關。尚需弄明白的是,按照我們生活的面,我們是否覺得,一個使我們感到痛苦的女人的離棄與這種離棄為我們揭示的真理相比之下是微不足道的,這些真理對於因為給人造成痛苦而喜滋滋的女人是不大能理解的。不管怎樣,這種背叛都不為少見。作家可以著手他的宏篇巨著,不必擔憂。讓才智開始他的作品,進行過程中自會有足夠的憂傷負責把它完成。至於幸福,它幾乎只有一個用途,使不幸變得可能。我們應當在幸福中鑄就十分甜美、十分有力的信賴和眷戀關係,以便使這種關係的中斷足以導致被稱作不幸的那麼珍貴的痛苦。如果你不曾有過幸福,哪怕是憧憬中的幸福,那麼,不幸便談不上殘酷,從而也結不出果實。

  而這對作家猶勝於對畫家,為了獲得容量和濃度、獲得概括性和文學現實,就象畫家需要見到過許多教堂才能畫出一座那樣,作家也需要接觸許多人才能描述出一種感覺。因為,如果說藝術長存生命短促,那麼相反我們卻可以說,如果靈感短促,它應該描繪的那些感覺也不會持續多久①。當靈感重新出現,當我們又能夠進行工作的時候,曾為某種感覺在我們面前擺出姿態的女子已不再使我們體會到這種感覺。要繼續描繪出這種感覺就得依據另一個女子,而如果說這是對前者的背叛,那麼,從文學角度來看,則正是由於我們情感間的相似性,使一部作品既是我們對舊愛的憶念,又是我們對親歡的預期的相似性,這樣的替代倒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妥。有的人在研究作品中總想猜度作者說的是誰,那麼那便是導致這種研究徒勞無功的原因之一。因為,一部作品,即使是直言不諱的懺悔錄至少也是被夾在作者好幾件生活小事之間,在前的曾給作品以啟迪,在後的少不得與作品相仿,後來的愛情是前幾次愛情的翻版。因為我們對愛之至深的人並不象對自己那樣地忠貞不渝,或遲或早我們會忘掉她們——既然這是我們的特點之一——好再去愛別人。我們愛得那麼深的女人最多也只是為這次戀情添加一種特殊的形式,使我們即便在不忠之中依然忠實於她。對於後來的女人我們也會需要作同樣的早晨漫步,或同樣的夜晚陪送,或給她出百倍的金錢(這種金錢的流轉實屬一大怪事,我們把錢給女人,她們因此使我們不幸,也就是說使我們能夠寫出書來,我們竟可以說,作品就象自流井,痛苦把我們的心挖掘得越深,作品的內容就越豐富)。這些替代給作品增添了某種不偏不倚、使之更具普遍意義的東西,它還是一個嚴肅的忠告,告誡我們應該致力的不是那些人,不是那些實際存在,因而也易於表述的人,而是觀念。而且還得加快速度,使在身邊有這些模特兒可供支配的時候不致坐失良機。因為那些為我們擺出幸福姿態的人一般不會表演多次,而為我們擺出痛苦姿態的人,那痛苦也是稍縱即逝的。況且,即使她在給我們揭開痛苦的真面目的時候並沒有為我們提供寫作素材,對我們的寫作她仍是有促進作用的。想像、思考,其本身便可以成為絕妙的工具,但它們也可能失去活力。此時,痛苦便來啟動它們。而那些為我們擺出痛苦姿態的人們則在只有這種時期我們才去的畫室、我們內心的畫室裡為我們作出重複過那麼多次的表演!這些時期仿佛是一幅圖片,畫著我們生活中各種各樣的痛苦。因為,它們也包含著形形色色的痛苦,並且就在我們以為事情已經平息的時候,新的痛苦又冒了出來。就各種意義而言的新痛苦:也許是因為不可逆料的處境迫使我們進入與自我的更深層的接觸。愛情不時使我們陷入的窘境教育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為我們揭示構成我們的是什麼材料。所以,當弗朗索瓦絲看到阿爾貝蒂娜隨時隨地都能走進我家,象條狗一樣到處亂跑、把什麼都弄得亂糟糟的,把我毀了,還把我弄得那麼傷心的時候對我說(因為那時我已經寫過幾篇文章,譯過一些東西):「啊!先生要是不接待這個女人,而是用一個教養有素的小秘書,幫助先生整理整理這些文稿有多好!」我也許不該覺得她說話明哲有理。阿爾貝蒂娜使我浪費了時間,使我傷心,可她也許比能幫助我整理文稿的小秘書更有助於我,即使是從文學角度考慮。不過,一個人的形體再醜陋(而在常理上,這個人可能是男人),也不可能愛而沒有痛苦,也得經受磨難才能得知真理,這種人的生活最後必會變得令人厭煩不堪。幸福的歲月即是虛度的年華,我們等待痛苦,以便進行工作。先決痛苦的概念與工作的概念聯在一起,當我們想到要構思一部作品首先得備受痛楚,我們就會害怕每一部新作。而由於我們明白了痛苦是我們在生活中能遇上的最美好的東西,我們就會毫不畏懼地想到死,簡直就象想到一種解脫。

  --------
  ①為作品勾勒輪廓的是我們的激情,把它們撰寫出來的是兩次激情間的寧息。——作者注。

  然而,如果說我對此有些反感,那麼,還必須注意的是我們往往把生活看得過於嚴肅,沒有為著書立說把人們利用起來,而是完全相反。唉!我的情況可不同於維特,那麼崇高。我沒有一分一秒相信過阿爾貝蒂娜的愛,卻二十次地願為她奉獻生命,為她丟棄家產,為她毀了健康。當問題涉及到寫作的時候,我們十分謹慎,細細觀察、剔除一切非真實的東西,可一旦只涉及生活,我們便為虛妄的謊言去破產、生病和自殺。確實,我們只能從謊言粗糙的外表中去提煉出一點兒真理(如果當詩人的年齡已過)。憂傷哀愁是卑微和被憎惡的僕傭,我們向它們作鬥爭,在它們的鉗制下我們每況愈下。它們是兇狠殘忍的僕傭,卻又無法替代,它們引導我們穿過地道走向真理和死亡。在遇上死亡前先遇上真理的人是幸運兒,真理的鐘聲先死亡的鐘聲為他們敲響,那怕它們間隔的時間是那麼短!

  從我過去的生活我還意識到,即使是那些雞毛蒜皮的瑣碎小事也都曾為給予我今天將利用的理想主義的教誨而通力協作。例如,我同夏呂斯男爵的幾次邂逅,即便是在他給我這種教訓的親德行為之前,就已經使我信服材料無足輕重到何等程度,通過思維什麼都能用上,那幾次邂逅的作用甚至勝過我對蓋爾芒特夫人或阿爾貝蒂娜的愛,勝過聖盧對拉謝爾的愛。性欲倒錯現象如此不為理解,遭到那麼多勞而無功的指責,實際情況是這種現象的擴大竟更勝於已了如指掌的愛情現象。愛情現象為我們揭示出美色在我們不再眷戀的女人身上轉瞬即逝,它又去駐定在一張別人會覺得是最醜陋的臉上,這張臉本應、有朝一日也必然會使我們自己也感到討厭。然而,更令人震驚的是看到她在獲得一位大貴族毅然拋開美麗的公主而奉獻給她全部敬意的時候,她竟然跑到一個公共汽車查票員的大蓋帽底下去了。每當我在香榭麗舍、在街上、在海濱再次見到希爾貝特、蓋爾芒特夫人、阿爾貝蒂娜的面孔,我的驚訝不正證明回憶只會朝著與印象不同的方向延伸嗎?它先與印象相吻合,繼而離它越來越遠。

  作家不應因為性欲倒錯者給他筆下的女主角裝上副男性面孔而感到氣惱。這種有點畸變的特殊情況只能使性欲倒錯者繼而得以把自己的全部概括性給予他讀到的內容。拉辛還曾有一時把古代的費德爾塑造成冉森派教徒,以便使她充分地獲得普遍意義。同樣,倘若夏呂斯先生不給繆塞的《十月之夜》和《回憶》中使他傷心落淚的那個「不忠實的女人」戴上莫雷爾的面模,他既不會哭泣,也不會理解,他實在是通過這條狹窄曲折的唯一道路進入愛的真諦的。作家只是沿襲慣例用寫序言和題獻的那種言不由衷的語言說了個:「我的讀者」。實際上,讀者在閱讀的時候全都只是自我的讀者。作品只是作家為讀者提供的一種光學儀器,使讀者得以識別沒有這部作品便可能無法認清的自身上的那些東西。讀者能從書本所雲中做到自身的識別證明這本書說的是真話,反之亦然,兩篇文章間的不同,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往往不能歸咎于作者,而應歸咎于讀者。再者,對於頭腦簡單的讀者,作品還可能太深奧、太晦澀,就象推著給他一塊模糊的玻璃,讀者無法用它來閱讀。然而,另外有些特殊情況(例如倒錯)可能造成讀者需要用某種方式才能讀懂:作者不應為此氣惱,而是相反,給讀者留有最大的回旋餘地,對他說:「您自個兒瞧吧,用這塊鏡片是不是能看得清楚些,或者這一塊,要不那一塊。」

  如果說我對人們在睡眠中所得的夢總是那麼感興趣,難道不正是因為它們以強度補償時間的短促,能夠幫助你更好地理解某一事物,如愛情中屬￿主觀的內容嗎?它們通過簡單的事情——卻以驚人的速度——完成俗稱「談對象」的行為,甚至在僅僅幾分鐘的一場春夢中使我們如膠似漆地愛上一名醜女,這在現實生活中往往需要數年的習慣、數年的姘居——而且,它們好象是哪一位神醫發明的針劑,可以靜脈注射愛情,同樣可以靜脈注射痛苦。它們反復向我們作出的愛的啟示又以同樣的速度煙消雲散,有時,不僅夜夢中的秋水伊人因為重又變成熟知的醜女不復引起我們的情愫,而且某種更可貴的東西也蕩然無存,如綣繾柔情、快感、朦朧隱掩的惋惜組成的整幅良辰美景、駛往情濃意蜜的西泰爾島①的全部準備、還有我們還想記下它那美妙真實的細微色調,以備不暇之虞,而它卻象一幅色澤褪失、無法修復的圖畫也泯滅殆盡。夢之所以曾把我懾服或許還因為它與時間聯手發出的高招。我不是常常在一個夜晚、某個夜晚的某一分鐘見到已經遙遠的各個年代嗎?這些年代被擱置在那裡,隔著萬水千山,我們已辨味不出當時體驗過的喜怒哀樂,此時,它們卻向我們全速撲來,它們的光芒照得我們眼花繚亂,好象它們是一群大型飛機,而不是我們原來以為已經淡沒的星辰,使我們重又見到它們對我們而言所蘊含的全部內容,從而給予我們激情、衝擊和近在咫尺的它們發出的光芒——一旦我們從夢中蘇醒,那些年代便重又回到它們一度神奇地飛越的萬水千山之外,直至使我們以為,其實是錯誤地以為,這些夢是複得似水年華的方式之一。

  --------
  ①神話中的島嶼,維納斯曾在那裡有過一段戀情,如同我國的巫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