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六〇四


  總之,細細想來,我的經驗的素材,也即我後來的作品的素材來自于斯萬,這不僅通過有關他本人和希爾貝特的一切,而且正是他從貢佈雷時代起就給了我前往巴爾貝克的欲望,如非如此,我父母是絕不會產生要我去巴爾貝克的念頭的,我也就不會結識阿爾貝蒂娜,同樣還有蓋爾芒特家族,因為我外祖母沒有再見到過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我也不會認識聖盧和德·夏呂斯先生,從而不可能認識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她的內侄女。因此正是斯萬導致我此時此刻來到蓋爾芒特親王府,並且剛才,就在這裡,突然產生我作品的設想(所以我多虧了斯萬使我不僅有了題材,而且有了決心)。用以支撐我整個生命的幅度的這枝莖也許還稍嫌羸弱(在這個意義上,「蓋爾芒特家那邊」便起源于「斯萬家那邊」)。然而,為我們的生活製造這種種外表的那個人往往是個比斯萬低劣得多的平庸不過的凡夫俗子。只要有哪個夥計告訴我可以到巴爾貝克去贏得某位佳麗(很可能我在那裡碰不上),不就足以使我到那裡去了嗎?事情往往如此,我們邂逅一位不盡人意的朋友,無奈與之握一握手,然而如果有一天細細回想起來,那只是他對我們說過的一句無稽之談,一句「您真該去巴爾貝克一行」,於是我們的全部生活和作品便脫穎而出。我們並不為此對他感恩戴德,這也並不能證明我們忘恩負義。因為言者無心,他絕不會想到這句話將對我們產生至關緊要的後果。是我們的感覺和才智因勢利導,而這種勢態,一旦獲得第一個推動力便連綿不絕地環環相生,他絕不會預見到同阿爾貝蒂娜的同居,以及在蓋爾芒特府上的化裝晚會。他的推動力無疑是不可或缺的,因而我們生活的外部形式、作品的素材本身均依他而定,沒有斯萬,我父母絕不會想到派我到巴爾貝克去(況且,對間接地因他而給我鑄成的痛苦他並不負有責任,痛苦是由我的軟弱引起的;他的軟弱已經使他自己因奧黛特而回腸百轉)。然而,即在如此這般確定我們的生活道路的同時,他從而也把我們本可能經歷的其它生活道路統統排斥在外。如果斯萬沒跟我說起巴爾貝克,我就不會認得阿爾貝蒂娜,不會到那座府邸的餐廳,也不會認識蓋爾芒特家的人。但是,我會到別的地方去,認識另外一未能感受的新奇,誘惑我,令我抱憾怎不奔它而去;而阿爾貝蒂娜、巴爾貝克的海灘還有利夫貝爾,還有蓋爾芒特家族,我不會永遠無緣結識的。

  嫉妒是一位盡職的招募人,當我們的畫面上出現空白的時候,它便會在街上為我們尋找所需的靚女,她已沒有了姣好的風姿,由於我們嫉妒她,她重又花容月貌,她將填補那個空白。一旦我們壽終正寢,這幅如此補全的圖畫便不再給我們歡樂。但是這種想法絲毫也不令人喪氣。因為我們感到生活比我們說的更複雜一些,勢態也一樣。指出這種複雜性是迫在眉睫的需要。如此管用的嫉妒肯定不是產生于一脈秋波,或者一段故事,或者一番內心的反省,我們可能在一本年鑒中發現它正對我們劍拔弩張,這種書在巴黎叫《巴黎一覽》,在鄉下叫《城堡年鑒》。我們聽到那位變得愛理不理的靚女說起過她得到敦刻爾克附近的加來海峽去幾天,去看望她的姐姐,我們沒有在意。我們還漫不經心地想到,以前,那個很可能對這位靚女大獻過殷勤的E先生,她同他永遠也不會見面了,因為她不再到他們從前見面的那個酒吧間去了。她姐姐是幹什麼的?好象是當女傭的吧?出於謹慎我們沒有問起過她。接著,就在我們隨手翻開《城堡年鑒》的當兒,我們發現E先生的城堡便在敦刻爾克附近的加來海峽。再也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他為了討那位靚女的歡心,把她姐姐收為貼身女僕,如果說姑娘不再到酒吧間去與他會面,那是因為他讓她上他家去,他一年到頭都住在巴黎,然而即使只是在加來海峽住上那麼幾天他也少不了她。蘸滿了惱怒和愛的畫筆描繪著、描繪著。然而,如果不是那麼一回事呢?如果E先生並沒有再見到過那位靚女,而只是出於一片熱心把她姐姐介紹給他長年住在加來海峽的兄弟呢?以至她也許同樣是出於偶然在E先生不在加來的時候去那裡看看姐姐,因為他們也已不再把對方放在心上。甚至,如果那位姐姐並非在城堡或其它地方當女傭,而是在加來海峽有親戚呢?後面的那幾種假設平息了嫉妒,初時的痛苦消失了。但是,這有什麼關係?隱匿在《城堡年鑒》字裡行間的嫉妒來得正是時候,使畫布上的那個空缺現在被填沒了。而幸虧有那個我們已不再嫉妒、不再眷戀的靚女,有因她而起的嫉妒所造成的存在,才使這幅畫的格局十分協調。

  此時,總管來對我說,第一個節目已經演完,我可以離開書房到客廳裡去了。這才使我又回想起了自己在什麼地方。然而,我剛剛開始的推理絲毫也沒有被一場社交聚會這個事實所攪亂,社交聚會、回歸社會為我提供了我在孤獨中不可能找到的走向新生活的起點。這一事實並沒有什麼可以奇怪的,因象我過去曾以為的那樣,就象它過去可能已曾對我有過的那樣,就象它本來還應該如此,如果我發展得很協調,並不曾有過那段看似終止的長久停頓的話)。因為,當偶然給予我一個現時的感覺,哪怕它有多麼微不足道,我心中便會自發地重現一種類似的感覺,使那種現時的感覺延伸擴展,同時涵蓋她幾個時期,並充滿我的心靈,由於我僅僅只找到那個美的印象,而那些特殊的感覺還在那裡留下巨大的空白,實際上,一般沒有理由不許我接受諸如此類的感覺,不管是在自然界,還是在社交界,既然它們系偶然所賜,而且這種偶然還有特殊的衝動相助,在我們處於生活的激流之外的日子裡,這種衝動能導致甚至是最普通的東西都重新給予我們某些感覺,·習·慣使我們的神經系統積存下來的感覺。恐怕恰恰只有這類感覺才會導向藝術作品,我這就繼續我在書房裡沒有停止過的環環相扣的思緒,努力尋找它的客觀理由,因為我感到現在在我身上,精神生活已經有力地開始了,完全能夠象獨自在書房裡那樣在客廳、賓客們中間繼續進行思考。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即使有那麼多人在場,我仍能保住自己的孤獨。因為,就象一些重大事件並不能從外界影響我們精神力量的強弱,一名平庸的作家即使生活在驚心動魄的時代依然只能是一名平庸的作家,出於同樣的理由,世上危險的是人們所作的社交安排。然而就它本身而言,它並不能使你變得平庸,就象一場可歌可泣的戰爭不會把一個蹩腳詩人變得超凡出眾一樣。

  總之,不管它在理論上是否有用,藝術作品便是這樣構成的,而就在我完成這個問題的考察,象我馬上要做的那樣之前,我不能否認,就我個人而言,一些真正的美學印象都是隨著這類感覺之後才在我身上產生的。在我這一輩子中,它們確實也相當罕見,然而它們卻左右著我這一生,我能從往昔裡重新找到那些高峰中的某幾座,我曾錯誤地把它們忽略了(我希望今後不要再出現這樣的忽略)。而且我已經能夠說,如果那是在我家裡,因為它帶上了獨有的重要性,一個屬我個人所有的特點的話,那麼,當我發現它與某些作家身上的一些雖不那麼顯見、卻還能夠識別的特點,實際上還挺相似的特點互為昆仲的時候,我放心了。《墓外回憶錄》中最美的部分不正是中止在一種與馬德萊娜小點心相類似的感覺上的?「昨晚我正獨自散步……一隻棲息在樺樹枝椏頂巔的斑鶇啁啾鳴叫,把我從沉思中喚醒。這富於魔力的啼聲當即使我眼前重現父親的封邑。我忘掉了不久前目擊的一場場劫難,被突兀帶回舊時,重又見到我聽慣了斑鶇啁啾的田野。」而在這部回憶錄最美的兩、三句中有一句不正是:「從一小方塊蠶豆花盛開的田裡,散發出天芥菜甜絲絲的香味;給我們送來芳馨的不是故國的微風,而是紐芬蘭狂野的風,與謫居的作物沒有關係,沒有令人喜悅的淡淡的回憶和快感。在這沒有經過美呼吸的、沒有在美的胸臆中純化的、沒有散佈在美的痕跡上的芳菲中,在這滿負著晨曦、文化和人世的芳菲中,棲止著所有悔恨、離別和青春的傷感。」法國文學的傑作之一,熱拉爾·德·奈伐爾的《茜爾薇》與和貢堡有關的那部《墓外回憶錄》完全一樣,擁有似馬德萊娜小點心的味道和「斑鶇的啁啾鳴叫」一類的感覺。

  最後,在波德萊爾的作品中,這種淡淡的回憶數量更多,它們顯然不再那麼偶發,因而,依我看來,也就具有決定性意義。這是詩人本身佔有更多的選擇餘地、帶著更多的怠惰,有意識地在一個女人的例如頭髮、乳房的氣息中覓尋給人靈感的類比,啟迪他寫出「廣袤而渾圓的穹蒼」和「火焰旗和檣桅濟濟的港埠」。我恰待竭力回憶起波德萊爾的那些詩篇,作為上述那種被搬移的感覺之基礎的詩篇,以便最終把自己歸入如此高貴的師承關係之中,從而獲得信念,確信我不再躊躇、積極撰寫的作品值得我將為之花費氣力,我已從書房下樓,來到樓梯底下。一下子已身臨大客廳,在一片歡慶中,我很快感到這次聚會與我從前參加過的大不相同,它將對我帶上特殊的色調,具有嶄新的含義。確實,我一走進大客廳,儘管我心中一直那麼毫不動搖地堅持我剛制定的計劃,卻出現了一次戲劇性的變化,對我所致力的事業提出最嚴重的異議。無疑我將擊敗這種異議,然而,就在我繼續斟酌自己身上創作這部作品的條件的時候,它卻以重複百遍的例子,道出最善於使我猶豫不決的考慮,不時打斷我的思路。

  剛開始的時候,我不懂自己為什麼遲疑不敢認出這家的主人和賓客,我不懂為什麼他們全都仿佛「化了妝」,那普遍地撲了粉的腦袋使他們的模樣全變了。親王在接待客人的時候仍然象我第一次見到他時所感到的那樣,帶著童話國王那種傻愣愣的善良樣子,但是這一回,他不只要求來賓帶上這種標簽,自己也依法炮製,他給自己裝上了一部白色的鬍子①,雙腳似乎穿著沉重的鉛鞋步履緩慢,仿佛承擔起了表現某個「人生時期」的任務。說實在的,我是靠著一番推理,從他在某些部位尚存的舊時模樣推斷本人正身,才把他認出來的。我不知道小弗桑薩克往自己臉上抹了些什麼玩意,可就在別人有的把鬍子一半染成白色,有的則只是把唇髭染成白色的時候,他卻不受這些顏料的約束,居然找到法子使自己臉上堆滿了皺紋,眉毛一根根豎起。況且,這一切同他全然不相稱,結果他的臉仿佛變得飽經滄桑,黑黝黝的,一本正經。這使他顯得老氣橫秋,叫人一點都看不出他是個年輕人。更使我感到驚訝的是,即在此時,我聽到有人叫一個蓄著銀白色的外交官唇髭的小老頭夏特勒羅公爵。在這個小老頭身上,唯有目光中殘餘的那點依然如舊的神色使我得以認出我在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作客時見過一面的那個年輕人。象這樣,盡力撇開喬裝改扮的內容,憑藉記憶的努力補充殘存的本來面目,我終於鑒別出了第一個人;對他,我的第一個想法,也許只是在不到一秒鐘時間裡出現過的想法是向他表示祝賀,祝賀他那麼活龍活現地化裝成老人,使我在認出他之前先猶豫了一下,那些大藝術家,扮演與他們本人迥然不同的角色登上舞臺、出現在觀眾面前的時候,觀眾儘管已經從節目單上得知真情,在爆發出掌聲之前,仍然會感到猶豫,驚訝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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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他的上髭也是白色的,仿佛在上髭後面仍然是小拇指的故事中冰凍的森林。它似乎使變僵硬了的嘴唇不便開合,而一旦效果產生,他大概該把它摘下來。——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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