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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三


  正在這時,聽到大門打開,大家都默不作聲,以為是老闆來了,但來的只是個外國汽車司機,大家都對他熱情接待。但是,二十二歲的青年看到司機的外套上露出一條漂亮的錶鏈,就用詢問和帶笑的目光對他看了一眼,接著皺了皺眉頭,並朝我這邊嚴肅地眨了眨眼。我心裡明白,第一個目光的意思是:「這是什麼,是你偷的?我表示祝賀。」第二個目光是說:「你什麼也別說,因為這傢伙我們不認識。」突然,老闆走了進來,手裡拿著好幾米長的粗鐵鍊,可以拴好幾個苦役犯。他滿頭是汗,說:「我拿這麼重的東西,要是你們不是這樣懶,我也不用自己去了。」我對他說,我想要一個房間。

  「只要幾個小時,我沒叫到汽車,有點不舒服。但是,我希望能給我拿點喝的來。」——「比埃羅,到地窖去拿黑茶藨子酒,並且叫人把四十三號房間整理好。七號房間還在按鈴。他們說不舒服。不舒服,去你的,這些人是要吸可卡因,他們的樣子像是吸到一半,得把他們趕出去。二十二號房間裡是否鋪了兩條床單?好!瞧,七號房間在按鈴,你跑去看看,來吧,莫理斯,你在那兒幹嗎?你很清楚,有人在等你,到上面的十四號乙去。再快點。」莫理斯跟著老闆走出前廳。老闆見我看到他的鐵鍊,感到有點不安,就把鐵鍊拿走。「你怎麼這樣晚才來?」二十二歲的青年問那個司機。——「怎麼,這樣晚,我可早到了一個小時。不過走路太熱。我約好是半夜十二點來的。」——「那你是為誰而來的?」——「為巫婆帕梅拉,」東方國家的司機笑著說,笑時露出漂亮的白牙齒。

  「啊!」二十二歲的青年說。

  我很快被領到樓上四十三號房間,但是房間裡的空氣使人感到很不舒服,我的好奇心又非常大,所以我喝完我的「黑茶藨子酒」後,就走下樓梯,這時又產生另一種想法,就又走上樓梯,但我走過了四十三號房間的那層,一直走到最高一層。突然,從走廊一端一間偏僻的房間裡,傳出沉悶的呻吟聲。我迅速走到那裡,把耳朵貼在門上。「我求求您,饒了我,饒了我,可憐可憐,給我鬆綁,別把我打得這麼重,」一個聲音說,「我吻您的腳,對您卑躬屈膝,我下次不幹了。請您可憐可憐。」——「不,混蛋,」另一個聲音回答說,「既然你大聲嚷嚷,跪在地上,就把你捆在床上,決不可憐。」我聽到撣衣鞭的劈啪聲,鞭子上也許有尖刺,因為接著就傳來疼痛的叫聲。這時,我發現這個房間的側面有個小圓窗,上面的窗簾沒有拉上;我悄悄地走到陰暗處,一直走到小圓窗旁,我從窗上看到,有個人被鏈條捆在床上,猶如普羅米修斯被捆在懸崖上,並挨著撣衣鞭的抽打,那鞭上確實有尖刺,打他的人是莫理斯,我看到那人已經混身是血,身上全是瘀斑,說明受這樣的酷刑並非首次,我看到的那個人就是德·夏呂斯先生。

  突然,房門打開,有個人走了進去,幸好沒有看到我,此人是絮比安。他走到男爵身旁,帶著尊敬的神色和機靈的微笑問題:「嗨,您不需要我?」男爵請絮比安讓莫理斯出去片刻。絮比安毫不客氣地叫他出去。「不會有人聽到我們說話?」男爵問絮比安。絮比安說肯定不會。男爵知道,絮比安象作家一樣聰明,毫不講求實際,跟當事人講話時總是使用無人會誤解的暗示和眾所周知的綽號。

  「等一會兒,」絮比安打斷了話頭,因為他聽到三號房間按鈴的聲音。這是自由行動黨①的一位議員要外出。絮比安不需要看旅客牌,因為他聽得出議員的鈴聲,議員每天都是午飯後來的。那天,議員不得不改變時間,因為他女兒中午在夏約街心花園的聖彼得教堂舉行婚禮,因此他晚上才來,但很早就想走了,因為他要是晚回家,妻子很快就會感到擔心,特別是這些天飛機要來轟炸。絮比安一定要送他出門,以表示對議員的尊敬,而不是出於任何個人利益。這位議員放棄了《法蘭西行動》②的誇張言詞(另外,他也無法理解夏爾·莫拉斯或萊翁·都德的片言隻字),雖說他和部長們關係很好,部長們也樂於應邀參加他的狩獵,但是絮比安同警察局發生糾紛時,決不敢請他幫半點忙。絮比安知道,他對這位鴻運高照、膽小怕事的議員談起這件事是在冒險,如果談起這種事,他就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最為無害的「搜查」,但也會立刻失去最為慷慨的顧客。議員把帽子拉到眼睛上,把領子翻上來,覺得把自己的臉遮住了,走到門口就迅速溜走,就象他在進行競選時那樣。絮比安把議員送到門口,就上樓回到德·夏呂斯先生身邊,並對他說:「那是歐仁先生。」在絮比安的旅館裡,就象在療養院裡那樣,對顧客稱呼只叫他們的名字,而為了滿足常客的好奇心,或是提高療養院的聲譽,就又在耳邊悄悄說出他們的姓。但有時,絮比安不知道他那些顧客的真實身份,就憑想像說這是交易所的某個顧客,這是某個貴族,這是某個藝術家,由於這種暫時的錯誤對於那些被叫錯名字的人來說是令人高興的事,所以絮比安最終仍然無法知道誰是維克多先生。為了取悅于男爵,絮比安就養成了習慣,不按某些聚會中流行的做法行事。「我要向您介紹勒布倫先生」(在耳邊則說:「他讓別人叫他勒布倫先生,但實際上他是俄羅斯大公。」)相反,絮比安感到,把一個送牛奶的小夥子介紹給德·夏呂斯先生還不夠,他眨了眨眼睛,低聲對他說:「他是送牛奶的小夥子,但實際上卻是貝爾維爾最危險的流氓之一。」(必須看到絮比安在說「流氓」時用了放肆的語調。)這些介紹仿佛還不足夠,他就竭力補充幾條「語錄」:「他曾多次因偷竊和在別墅進行盜竊被判刑,他曾去弗雷納進行鬥毆(也是放肆的調子),把一些過路人幾乎打成殘廢,他曾在非洲營服役。他打死了自己的中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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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自由行動黨是雅克·皮烏創立的具有天主教傾向的政治組織,於1919年併入國民聯盟。
  ②法蘭西行動是二十世紀前四十年中法國一個有影響的右翼反共和組織,成立於1899年,其首領莫拉斯提出一整套民族主義理論,要求恢復君主制度,日報與該組織同名。


  男爵甚至有點抱怨絮比安,因為這幢房子是他讓管家替他買下的,並叫一個下屬進行管理,他知道,由於德·奧洛龍小姐的舅舅笨拙,這幢房子裡所有的人都多少瞭解他的個性和名字(許多人認為這只是個綽號,他發音不准,把名字說得走了樣,因此,是他們自己的愚蠢保護了男爵,而不是絮比安的謹慎)。但是他認為,讓自己放心,最簡單的辦法莫過於自信,男爵知道別人不會聽到他們的談話,感到十分放心,就對絮比安說:「這個小夥子十分可愛,盡了自己的力,不過我不想在他面前說話。但是,我並不認為他十分粗魯。他的臉討我喜歡,但他說我下流,仿佛有人教過他一樣。」——「哦!不,任何人也沒有對他說過任何事情,」絮比安回答道,沒有發現這種說法難以置信。「另外,他曾在維萊特的一個女門房兇殺案中受到牽連。」——「啊!這相當有意思,」男爵面帶微笑說。——「不過我這裡正好有個宰牛的,是在屠宰場做的,跟那個人很象,他是偶然過來的。您想試試嗎?」——「是的,很想試試。」我看到屠宰場的人走了進去,此人確實有點象「莫理斯」,但是,更為奇怪的是,他們倆都具有一類人的某種特點,我個人從未明確看出這種特點,但我十分清楚地感到它存在于莫雷爾的面孔之中,他們倆若是不和我看到的莫雷爾有一定的相象之處,至少和某種臉型有一定的相象之處,這種臉型可以由一雙看到的莫雷爾同我不一樣的眼睛根據他的容貌勾勒出來的。我用回憶所取得的莫雷爾的相貌,在內心中勾劃出他對另一個人可能呈現的形象,我立刻發現,他們雖說一個是珠寶店夥計,一個是旅館職工,但兩人都隱隱約約的是莫雷爾的替身。是否應該從中得出下面的結論呢?

  就是說德·夏呂斯先生至少在他愛情的某種形式中對同一種類型的人是始終不渝的,而使他接連選擇這兩個小夥子的欲望,和使他在東錫埃爾火車站的月臺上把莫雷爾叫住的欲望是相同的。這三個人都有些象古希臘的青年男子,其外形凹雕在德·夏呂斯先生的眼睛這顆藍寶石上,使他的目光具有某種十分特殊的光彩,我到巴爾貝克的第一天曾因此而感到害怕。或是他對莫雷爾的愛情改變了他過去尋找的類型,為了不因失去莫雷爾而感到痛苦,他就尋找同莫雷爾相象的小夥子?我也作了一種假設,就是儘管有那些表面現象,在莫雷爾和他之間也許只存在友誼關係,而德·夏呂斯先生讓一些相當象莫雷爾的青年到絮比安的旅館裡來,是為了在同他們的相處中能產生一種錯覺,仿佛同莫雷爾在一起時那樣快樂。確實,想到德·夏呂斯先生為莫雷爾所做的一切,這種假設就會顯得不大可能,如果人們不知道愛情不僅會使我們為我們所愛的人作出最大的犧牲,而且有時還會使我們犧牲自己的欲望,而由於我們所愛的人感到我們愛得更深,這種欲望就更不容易如願以償。也會使這樣的假設去掉乍一看來它似乎具有的不可靠性(雖然它也許並不符合實際)的因素,存在于德·夏呂斯先生神經過敏的氣質之中,存在於他那熱情深藏的性格之中,他的性格在這方面同聖盧的性格相似,它在他和莫雷爾發生關係的初期所起的作用,同他的侄子和拉謝爾發生關係的初期所起的作用相同,只是還有體面和消極的一面。同所愛的女人(這也可以擴展到對一個男青年的愛情)保持精神戀愛的關係,可以出於另一種原因,而不是因為女人貞節或她激起的愛情不具有肉欲的性質。這種原因可以是因為戀愛的男子愛得過深而過於急躁,不會裝出無動於衷的樣子,以等待他將得到他希望得到的東西的時刻來到。

  他總是不斷進攻,不斷寫信給他所愛的女人,他總是想見到她,而她則對他加以拒絕,他就感到絕望。從此以後她就知道,如果她同意和他作伴,和他友好相處,原以為已經失去這些幸福的他就會感到心滿意足,她就可以不必再給予更多的東西,因為他見不到她就感到無法忍受,希望不惜一切代價來結束這場戰爭,她就可以利用這樣的機會,把一種和平強加於他,而這種和平的首要條件,就是他們之間的關係應具有精神戀愛的性質。此外,在簽署這個和約之間的所有時間裡,戀愛的男子總是憂心忡忡,不斷期待著一封回信、一個目光,所以就不再去想肉體上的佔有,這種佔有的欲望在開始時折磨著他,但以後卻在期待中衰退,並被另一種需要所代替,這種需要如果得不到滿足,就會變得更加痛苦。於是,曾在第一天期望的撫摸的愉悅,人們在後來得到時卻已改變了性質,變成友好的話語和見面的許諾,而在捉摸不定產生效果之後,有時只是在看了一眼之後,因為這種目光充滿著冷淡的迷霧,把愛戀的男子拒之於千里之外,使他認為再也見不到她了,在這時,話語和許諾就會帶來精神上美妙的輕鬆。女人們都能猜到所有這些,並知道可以得到一種樂趣,就是永不委身於那些她們感到對她們有一種無法消除的欲望的男子,條件是他們在最初幾天裡過於激動,沒有對她們掩蓋這種欲望。女人感到極為滿意,因為她不付出任何代價,卻得到比她平時委身于別人時多得多的東西。這樣,那些神經極其過敏的男子就相信他們崇拜的女人是貞節的。他們在女人頭部周圍所畫的光輪,是他們愛得過分的一種產物,但正如大家看到的那樣,這種產物是十分間接的。在女人中就存在著那種以無意識的狀態存在於藥物中的物質,這些藥物在不知不覺中進行欺騙,就象催眠藥、嗎啡那樣。對於它們給予睡眠的樂趣或一種真正的舒適的人們來說,它們並非是絕對必需的;用極高的價格來購買它們,用病人所擁有的一切來換取它們的並不是這些人,而是另一些病人(他們也許是同樣的病人,但在幾年以後變成了另一種人),那些人服了藥後並不能入睡,也不能得到任何快感,但是只要他們沒有藥,他們就會感到煩躁不安,並希望用一切代價來消除這種折磨,即使自殺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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