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八二


  然而,他在同我告別時,一時間把我的手握得象要握傷一般,這是感覺象男爵一樣的人們的一種德國特點,他這樣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有幾秒鐘之久,戈達爾看到了會說是在按摩,仿佛德·夏呂斯先生想使我的關節恢復尚未失去的柔軟。某些瞎子的觸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替視覺。我不太知道這時的觸覺可代替何種感覺,他也許只是覺得在握我的手,就象他也許覺得只是看到一個塞內加爾人走到陰暗的地方,而沒有發覺是在欣賞此人。但是,在這兩種情況下,男爵都錯了,他犯了握得過緊和看得過多的過錯。「德剛、費羅芒丹、安格爾和德拉克洛瓦筆下的全部東方不就在其中?」他對我說,仍然因塞內加爾人走過而一動不動。「您知道,我只是從畫家和哲學家的角度對事物和人發生興趣。再說我年紀也太老了。我們倆沒有一個是土耳其皇帝的姬妾,不能作為畫面的補充,多遺憾呀!」

  男爵離開我之後,在我想像中開始縈繞的不是德剛乃至德拉克洛瓦筆下的東方,而是我曾十分喜愛的《一千零一夜》中的古老東方;我漸漸走進這些網狀的黑暗街道,不由想起在巴格達的偏僻街區尋找豔遇的哈裡發哈倫·賴世德。另外,天氣的炎熱和行走後的炎熱使我感到口渴,但所有的酒吧早已關門,而由於汽油匱乏,我所遇到的由東方國家的人或黑人駕駛的出租汽車,甚至對我叫車的手勢不予理睬。我唯一能喝點東西、恢復體力以便回家的地方是旅館。但是,我所在的街離市中心相當遠,自從哥達式轟炸機對巴黎扔下炸彈以來,這條街上的旅館都已停業。所有的商店也是如此,老闆由於缺少店員或感到害怕而逃到鄉下,在店門上貼了一張用手寫的普通啟事,宣佈商店將在一個遙遠的日期重新開業,但是否能兌現卻很成問題。其他尚未停業的單位以同樣的方式宣佈,每星期只開門兩次。人們可以感到,貧困、遺棄和害怕籠罩著整個街區。因此,我感到十分驚訝的,是看到這些被人遺棄的房屋之間有一幢房子恰恰相反,屋內的生命仿佛戰勝了恐懼和倒閉,保持著活躍和富裕。從每個窗戶關閉的百葉窗後面,透出因警察條例而變得柔和的燈光,但卻顯示出完全不把節約放在心上。大門不時打開,以便讓某個新的客人進去或出來。這是一座旅館(由於其產業主賺得到錢),應該激起所有鄰近的商人嫉妒,同時也引起了我的好奇,因為我在這時看到,在離我十五米遠的地方,從旅館裡迅速走出一名軍官,由於離我太遠,我無法在黑夜中看得清楚。

  然而,有某種東西使我感到驚訝,我驚訝的不是他的臉,因為我沒有看到,也不是他的軍裝,因為軍裝外罩著一件寬袖長外套,而是有兩點極不相稱,一是他身體經過的各個點的數目是如此之多,二是他出來所用的秒的數目是如此之少,而他之所以出來,看來是被困在裡面的一個人的意思。因此我認為,如果我不是從外形上——我甚至也不會說從聖盧的模樣、苗條、步履和敏捷上——認出他的話,那麼是從一種他所特有的分身術上認出他。能在如此少的時間裡佔有空間中如此多位置的軍人,已經消失在一條橫馬路裡,他沒有發現我,而我仍然在想是否應該進入這家旅館,旅館簡樸的外表使我十分懷疑剛才從裡面出來的人是聖盧。我不由回想起聖盧曾受到冤枉,捲入一樁間諜案,原因是在從一名德國軍官身上搜查出來的信件裡發現了他的名字。後來軍事當局為他徹底平了反。但是,我仍然不由自主地把這件往事和我現在看到的事聯繫起來。這家旅館是否被間諜用作接頭地點?

  軍官走後過了一會兒,我看到好幾個兵種的普通士兵走了進去,這就更增加了我假設的分量。另外我當時口渴到了極點。也許我能在這裡找到喝的,我就趁此機會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雖說其中也摻雜著不安。因此,我現在並不認為當時是由於那次相遇產生的好奇心才決定登上只有幾個臺階的階梯,階梯上面是前廳,廳門開著,想必是因為天熱。我起初以為我這種好奇心是無法得到滿足的,因為我站在階梯的陰暗處時,看到有好幾個人來訂房間,得到的回答都是全部客滿。然而,這些人訂不到房間,顯然只是因為他們不是間諜窩中的一員,因為過了一會兒,一個普通的水手來要房間,服務台急忙把二十八號房間給了他。我在陰暗處可以不被別人發現,卻能看到幾個軍人和兩個工人在一個悶熱的小屋裡平靜地談話,小屋用雜誌和畫報上剪下來的彩色女人肖像作為裝飾,顯得矯揉造作。

  這些人平靜地談著話,正在闡述愛國主義思想:「你要我怎麼辦呢?得象戰友們那樣去幹,」其中一個說。「啊!我當然希望不要被人打死,」另一個說。他是在回答一個我沒有聽到的祝願,我聽出他第二天要重返一個危險的哨所。「啊!二十二歲的人,只幹了六個月,真叫人難以相信,」他叫道,叫聲中不僅有活得長久的願望,而且更重要的是還有論理正確的意識,仿佛只有二十二歲這個事實能賦予他更多的不被人打死的機會,仿佛他被打死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在巴黎真棒,」另一個說,「看不出是在打仗。那你呢,絮洛,你「但是,霞飛是個跟所有部長的老婆睡覺的男人,他沒做過什麼好事。」——「聽到這樣的事真掃興,」一個年紀稍大的飛行員說,並朝工人轉過身來,因為那工人提出如下勸告:「我不希望你們在前線這樣說話,長毛的兵很快就會把你殺掉。」這些談話十分平常,所以我不想再聽下去;我要麼再聽下去,要麼就走下階梯,但正在這時,我聽到下面那些話,非但不再感到無動於衷,而且感到顫抖:「太好了,老闆還不回來,天哪,這麼晚了,我真不知道他能從哪里弄到鏈條。」——「那人不是已經綁起來了。」——「他綁起來了,當然嘍,他綁起來了,但又沒有綁起來,我要是這樣綁起來,就可以給自己鬆綁。」——「那掛鎖不是鎖上了。」——「當然鎖上了,但鎖上了還是可以打開的。問題是鏈條不夠長。你別對我解釋這是怎麼回事,我昨天打了整整一夜,兩隻手都打出了血。」——「今晚是你打?」——「不,不是我。是莫理斯。但星期天是我,老闆答應過我。」我現在才明白,他們為什麼需要水手的結實手臂。如果他們讓安靜的資產者遠離這兒,那麼這個旅館就不是一個間諜窩。要是人們不能及時趕到,以便發現兇殺並逮捕罪犯,一樁殘酷的兇殺案就即將在此發生。但是,在這表面平靜卻又受到威脅的夜晚,這一切卻呈現一種夢幻和童話的色彩,因此,我既帶有證實的自豪,又懷著詩人的快感,斷然地進入旅館。

  我用手輕輕地碰了碰我的帽子,在場的人們雖說沒有離開座位,但都以不同的程度有禮貌地對我還了禮。「你們是否能告訴我,我應該找誰?我想要一間房間,並讓人給我送點喝的來。」——「請您等一會兒,老闆出去了。」——「頭兒不是在上面,」其中一個談話者暗示道。——「不過你很清楚,不能去打擾他。」——「您是否認為會給我一間房間?」——「我想會的。」——「四十三號房間應該空著,」那個相信因為自己二十二歲而不會被打死的青年說。他說完在長沙發上稍微挪動了一下,以便給我空出位置。「要是打開些窗子就好了,這兒都是煙!」飛行員說。確實,在座的每個人都在抽煙鬥或香煙。「是啊,可是,得先關上百葉窗,你們很清楚,由於齊柏林飛艇,所以禁止開燈。」——「齊柏林飛艇不會再來了。報上甚至暗示,它們都給打下來了。」——「不會再來了,不會再來了,你知道什麼?等你象我一樣在前線呆上十五個月,打下你的第五架德國佬飛機,你才能談這個。不要相信報紙。昨天它們飛到貢比涅去了,打死一個家庭主婦和她的兩個孩子。」——「一個家庭主婦和她的兩個孩子!」那個不想被打死的青年說。他的眼睛裡閃現怒火,臉上露出十分同情的神色。他的臉精神飽滿、寬廣開闊,非常討人喜歡。——「人們沒有是第一次。」——「他的教母是誰?」——「就是那個管公共廁所的女人,她的廁所比奧林匹斯山稍微低一點。」——「他們在一起睡覺?」——「你在說什麼呀?她是有夫之婦,最穩重不過的了。她每個星期給他奇錢,是因為她心地好。啊!她是個穿著漂亮的女人。」——「那麼,你認識大絮洛?」——「我當然認識!」二十二歲的青年熱情地答道。「他是我最親密的朋友之一。象他那樣我尊重的朋友不是很多。他又是個好夥伴,總是準備幫別人的忙。啊!他要是出了什麼事,可真是天大的不幸。」

  有人提議玩一盤骰子,二十二歲的青年急忙興奮地倒出骰子,叫出擲的結果,兩眼直瞪瞪地盯著,不難看出,他具有賭徒的性格。我不大理解有個人後來對他說的話,只聽見他以深為同情的口吻大聲說道:「絮洛,靠女人賣娼的杈杆!就是說他說自己是個杈杆。不過他當不了這種人。我看到他把錢付給自己的女人,對,把錢付給她。就是說,我並不是說阿爾及利亞姑娘霞娜沒給他什麼,而是她給他的錢不超過五個法郎!而這個女人每天在妓院裡賺的錢超過五十法郎。只拿到五個法郎!只有蠢得出奇的男人才會這樣。現在她在前線,日子過得很苦,當然嘍,她要多少就賺多少,不過,她一個子兒也不寄給他。啊!絮洛是個杈杆?按這種說法,許多人都可以把自己稱為杈杆。他不僅不是杈杆,而且依我看,簡直是個笨蛋。」這幫人中年紀最老的人,也許由於他年紀大,老闆允許他穿得比較整潔,他當時去上廁所了,所以只聽到談話的結尾。但是,他不禁朝我看了一眼,並對他的穿著給我的印象表示明顯的不快。二十二歲的青年剛講完他對賣淫的理論性看法。年紀最老的人沒有專門指這個青年,而只是籠統地說道:「你們談得太多而且太響,窗子開著,有些人在這時已經睡覺。你們很清楚,老闆要是回來,聽到你們這樣在談話,他會不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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