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四八


  母親的好幾位女友曾在我們家見到過聖盧,她們在母親的「接待日」紛紛來打聽未婚夫是否就是我的那位朋友。關於另一樁婚事,有些人竟至于認為不是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家的事。這消息來源可靠,因為出身於勒格朗丹家的侯爵夫人就在兩家發佈訂婚消息的前一天還否認這門親事。我卻納悶為什麼德·夏呂斯先生和聖盧兩人對我都隻字不提訂婚的事,他們不久前都曾有機會給我寫過信,還如此親切地談到一起旅遊的計劃,而實現旅遊計劃就不可能舉行訂婚儀式。我因此得出結論,我與他們的朋友關係並不如我以為的那麼親密,這一點就聖盧而言尤其使我傷心,我沒想一想人們對這類事總是保密到底的。其實既然我早已注意到貴族階級的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平等相待都不過是做戲,那麼,我又何必為自己被排除在此事之外而大驚小怪呢?在德·夏呂斯先生撞見莫雷爾的那家妓院裡——這兒越來越多地提供男人——女監管,一個《高盧人》報的熱心讀者和社交新聞的評論家,在和一位胖先生(這位先生常和一些年輕人來這兒沒完沒了地喝香檳酒,因為已經大腹便便的他想變得更肥胖臃腫,這樣萬一發生戰爭他就肯定不會被「抓」走)聊天時宣稱:「據說小聖盧是『那號人』,小康布爾梅也是。

  他們的妻子真可憐!不管怎樣,如果你認識這兩位未婚夫,一定要讓他們到我們這兒來,在這兒他們要的應有盡有,我還能從他們身上撈很多錢。」胖先生自己雖然也是「那號人」,聽了這話卻憤憤然,這位頗愛趕時髦的人反駁說,他在阿爾東維葉的表兄弟處常遇到康布爾梅和聖盧,他們是女人的熱心追求者,而完全不是「那號人」。「是這樣!」女監管最後說,聲音裡透著懷疑,但她又不掌握任何證據,何況她也深信當今世上飛短流長惡言中傷的荒唐程度不下於道德的腐敗程度。某些我並未謀面的人給我來信,問我對這兩樁婚事「有何見解」,完全象在對劇場裡女人戴的帽子的高度或是對心理小說開展調查。我可沒有勇氣回復這些信件。對這兩門婚姻我沒有任何想法,我只是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哀,你往昔生活的兩大部分原先系在你身邊,你也許漸漸在它們身上懶懶的寄託了某種秘而不宣的希望,當這兩部分生活,象兩艘戰艦,帶著火苗的歡快劈啪聲,向著陌生的目的地永遠離你而去,你就會感到這種悲哀。

  至於當事者本人,他們對自己的婚姻大事的看法是不言而喻的,因為這是他們的事而不是別人的事。為了這兩門建立在不可告人的缺陷上的「偉大婚姻」,再多的冷嘲熱諷他們也在所不顧。就連出身於那麼古老的貴族世家而要求並不高的康布爾梅一家,本來也會率先忘掉絮比安其人,而僅僅記住奧洛龍門庭的聞所未聞的榮耀,只是這一家出了個例外,就是那個本應為這門親事額首稱慶的人,康布爾梅—勒格朗丹侯爵夫人。她生性惡毒,竟把侮辱親人的樂趣看得比為這門親事自豪的樂趣還重要。她不愛自己的兒子,對未來的兒媳自然也一看就厭惡,因此她說康布爾梅家的人娶一個不知到底是誰生的而且牙齒長得如此參差不齊的姑娘真是家門之不幸。至於小康布爾梅,他向來喜歡和貝戈特乃至布洛克這樣的文人來往,人們認為這門給他添光增彩的親事並沒有使他變得更附庸風雅,不過他現在意識到自己是奧洛龍爵位,報上稱為「王侯」的繼承人,他對自己的高貴地位有足夠的自信,可以和任何人交往。在不去奉承那些親王殿下的時日,他便丟下小貴族去找聰明的資產階級。報上這些評語,尤其是有關聖盧的評語,以及對他的王室祖先的一一列舉,給我的朋友增添了另一種氣派,然後這種氣派只能使我傷心,仿佛他變成了另一個人,成了大力士羅貝爾的後裔,而不是從前為了讓我在車子後排坐得更舒服自己便極少坐折疊座席的那位朋友;我預先沒料到他會和希爾貝特結婚,他們結婚的消息那麼突然地出現在給我的信裡,與我前一天對他們倆的看法又如此大相徑庭,就象化學沉澱一樣出人意外,因而使我感到痛苦,其實我應該想到他當時有很多事要辦,再說上流社會的婚姻常常是突如其來,以便代替另一種沒有成功的組合。由於這兩樁婚事定得突然,而且偏巧又撞在一起,它們給我帶來的悲哀,那種象遷居一樣沮喪,象妒忌一樣苦澀的悲哀是極其深沉的,以至後來人們在和我舊事重提時,竟荒唐地認為這是一種我可以引以為榮的感情,其實那完全不是我當時體驗的那種感情,也就是說一種雙重的,甚至三重或四重的預感。

  社交界過去對希爾貝特不屑一顧的人士此時紛紛做出煞有介事的關心神情對我說:「啊!原來是她嫁給聖盧侯爵。」並向她投去關注的目光,那些不僅貪婪地收羅巴黎生活中發生的事件,而且千方百計四處打聽,並相信自己的目光很深邃的好事者常用這種目光看人。另一方面原先只認識希爾貝特的人則以極大的注意力打量聖盧,他們(往往是和我不太熟識的人)要我把他們介紹給未婚夫,介紹過後他們臉上掛著過節似的快活表情回來對我說:「他真是一表人材。」希爾貝特深信德·聖盧侯爵的姓氏比奧爾良公爵的姓氏還要高貴千百倍,然而她畢竟首先屬￿有才情的一代,她不願意在幽默感方面顯得比別人遜色,因此津津樂道matersemita①,而且為了顯得非常之風趣她還補充說:「對我來說是我的pater」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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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文:母親的門路。
  ②拉丁文:父親。


  「聽說小康布爾梅的婚姻是帕爾馬公主促成的。」媽媽對我說。這倒不假。帕爾馬公主早就通過勒格朗丹的作品認識了他,並認為他是一個高雅的人,另一方面她也認識德·康布爾梅夫人,這位夫人,當公主問她是不是勒格朗丹的妹妹時就改換話題。公主知道德·康布爾梅夫人遺憾自己始終未能跨進上層貴族社會的大門,因為上層貴族社會裡誰也不接待她。有一次,自告奮勇為德·奧洛龍小姐物色對象的帕爾馬公主問德·夏呂斯是否知道一個和藹可親而又很有見識,名叫勒格朗丹·德·梅塞格裡絲的人是誰(現在人們就是這樣稱呼勒格朗丹的),男爵先回答不知道,接著猛然想起一天夜裡他在車廂裡認識的一位旅客,這位旅客曾給他留下自己的名片。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心想:「也許是同一個人。」當他得知說的是勒格朗丹妹妹的兒子時,他說:「咦,這真奇了!」如果他象舅父,那倒沒什麼可叫我害怕的,我一直說他們是最理想的丈夫。「他們是誰?」帕爾馬公主問。「呵!夫人,如果我們見面的次數更多些我一定給您解釋。跟您是有話可談的。公主殿下那麼聰明。」夏呂斯說,他突然感到一種推心置腹的需要,但那一次並未談得很深。他對康布爾梅這個姓頗有好感,雖然他不喜歡這家的二老,但他知道他們擁有布列塔尼的四大男爵領地之一,也是他能為他的養女找到的最好歸宿;康布爾梅是個古老的、受人尊敬的家族,在布列塔尼省有牢固的聯姻關係網。為養女找一個親王是不可能的,而且也並不令人嚮往。小康布爾梅再合適不過。隨後公主請來勒格朗丹。近來勒格朗丹在外貌上起了相當大的對他頗為有利的變化。正象婦女們為了保持身材的輕盈苗條寧可咬咬牙犧牲面容,並且為此長年不肯離開瑪裡亞①溫泉市,勒格朗丹變得象騎兵軍官那樣瀟灑。就在德·夏呂斯先生身體日漸笨重,舉止日漸遲緩的時候,他卻比以前頎長和靈敏。這是同一個原因產生的相反效果。他的輕捷還有心理上的緣故。他習慣去某些不光彩的地方卻又不願意別人看見他出入於那種場所,因此總是一陣風似地沖進去。帕爾馬公主和他談起蓋爾芒特們,談起聖盧,他聲稱早就認識他們,他把聽說過蓋爾芒特莊園主的名字與在我姨媽家會見過斯萬,未來的德·聖盧夫人的父親本人混為一談了,就是這位斯萬,想當初在貢佈雷,勒倍朗丹既不願和他的妻子也不願和他的女兒來往。

  「不久前我甚至還和德·蓋爾芒特公爵的兄弟,德·夏呂斯先生一道旅行過哩。他主動和我攀談,這總是好兆頭,說明他即不是愚蠢的假正經一類的人,也不是妄自尊大之輩。嗯,我知道人家都說他些什麼。可我從來不相信有這等事。再說別人的私生活與我無關。他給我的印象是富有感情,很有才智。」於是帕爾馬公主講到德·奧洛龍小姐。蓋爾芒特圈子裡的人都被德·夏呂斯的高尚心地所感動,他一向心眼好,現在正為一個貧寒但很可愛的姑娘謀幸福,為弟弟名聲不好而難堪的德·蓋爾芒特公爵暗示,這事不管做得多漂亮,卻是極自然的。「我不知道我的意思說清楚沒有,這件事裡一切都是順乎自然的。」他說,殊不知反而弄巧成拙。但他的目的在於表明姑娘是他兄弟的孩子,而且也得到他的承認。這一來連帶開脫了絮比安。帕爾馬公主引入這番解釋是為了向勒格朗丹指出,歸根結蒂小康布爾梅將娶一位類似德·南特小姐那樣的姑娘,德·南特小姐是路易14的幾個私生女之一,這些私生女既未被奧爾良公爵鄙棄,也未被孔蒂親王鄙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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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瑪裡亞溫泉市在捷克-斯洛伐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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