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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七


  「噢!真是聞所未聞,」母親對我說,「您瞧,人到我這把年紀已經沒什麼可驚訝的了,可是我還是要向你肯定,沒有什麼比這封信向我宣佈的消息更出人意料的了。」——「你聽好,」我回答說,「我不知道你要說的是哪件事,但不管它多麼令人吃驚,也及不上這封信告訴我的消息。這是件婚事。羅貝爾·德·聖盧娶希爾貝特·斯萬。」——「哦!」母親說,「那麼另一封信,我還沒拆開的那一封要告訴我的大概就是這件事,我認出你朋友的筆跡了。」於是母親略帶激動地向我微微一笑,自她喪母以後,不管是多麼細小的事,只要關係到也有痛苦、也有回憶、也失去過親人的人,對她來說都具有一點使人激動的意味。因此母親對我微笑並柔聲說話,好似深怕輕描淡寫地談論這件婚事就會看不出它在斯萬的女兒和遺孀心裡,在準備與兒子分開生活的羅貝爾的母親心裡所能引起的憂傷感覺,而且由於這些人待我好,母親還出於好心和同情把自己作為女兒、妻子和母親的那份感觸加在這憂傷裡。「我說對了吧,你不會遇到比這更令人吃驚的事了。」我說。——「嗯,不對!」她輕聲回答說,「我手裡的消息才是最離奇的,我不說是最偉大的、最渺小的,因為塞維尼夫人的這句話被所有只知道她這句話的人引用過,讓你外祖母大倒胃口,就象『美哉,花的凋零』一樣。我們才不拾人牙慧用大家用濫的這句話呢。這封信告訴我小康布爾梅結婚的事。」——「哦!」我冷淡地說,「跟誰?反正不管如何,未婚夫的人品已經使這樁婚事無任何轟動性可言了。」——「除非未婚妻的人品使它成為轟動事件。」——「未婚妻是誰呢?」——「哈!要是我立即告訴你就沒價值了,來,猜猜看,」母親說,她見我們還沒到都靈,便想留點事給我做做,象俗話所說,留個梨到口渴時吃。「我怎麼猜得到呢?是不是和一個門第顯赫的人?如果勒格朗丹和他妹妹滿意,那准保是門體面的婚姻。」——「勒格朗丹是否滿意我不知道,但向我宣佈這個消息的人說康布爾梅夫人滿心歡喜。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把這稱為體面的婚姻。我呢,我覺得這有點象國王娶牧羊女那個時代的事,何況這個牧羊女還夠不上牧羊女,話說回來,人倒是挺可愛的。要是你外祖母還活著,這樁婚事會叫她大吃一驚,但不會使她不高興。」——「未婚妻到底是誰呢?」——「是德·奧洛龍小姐。」——「依我看,夠氣派的,一點不是什麼牧羊女,不過我不明白是哪個奧洛龍,奧洛龍是蓋爾芒特家族過去的一個封號。」——「正是,但是德·夏呂斯先生在收養絮比安的侄女時把這個封號給了她。就是她嫁給小康布爾梅。」——「絮比安的侄女!這不可能!」——「這是對好品德的報償,是喬治·桑夫人的小說結局式的婚姻。」母親說。而我卻想:「這是對道德敗壞的懲罰,是巴爾札克小說結局式的婚姻。」「說到底,」我對母親說,「仔細想想,這是挺自然的事。從此康布爾梅一家就在蓋爾芒特家族的圈子裡紮根了,以前他們可不敢奢望能擠進蓋爾芒特家族的圈子;再說,姑娘被德·夏呂斯先生收為養女後就會有很多錢,這對已經傾家蕩產的康布爾梅家是必不可少的;她終究是一個被他們視為王親的人的養女,而且據康布爾梅家的人說,她很可能是他的親生女兒,也就是說,私生女。

  和一個可以說是王室的私生子結婚,這在法國和外國的貴族眼裡一直是一種高攀。甚至不用追溯到離我們很遠的呂森士家族,就在半年前,你記得嗎,羅貝爾的朋友和那個姑娘結婚的事,這門親事唯一的社會原因就是人們猜測,不知有根據沒根據,那姑娘是某位國君的私生女。」我的母親儘管保持著貢佈雷社會等級觀念,按照這種觀念,外祖母本應對這門親事感到氣憤,但由於她特別想顯示她母親了不起的判斷力,所以她補充說:「何況姑娘人品極好,你親愛的外祖母即使不是那麼善良,那麼寬容,也不會批評小康布爾梅所作的選擇。你還記得,很久以前,有一天她走進裁縫鋪讓人把她的裙子重新縫一下,後來她是如何盛讚這位姑娘高雅脫俗的嗎?當時這位姑娘還是個孩子。現在她雖然大大超過了結婚年齡,是個老姑娘,但她長成一個完全不同的女人,更加完美百倍了。可你外祖母那時一眼就看出來了。她早就認為裁縫的侄子比德·蓋爾芒特公爵更『貴族』。」但稱頌外祖母還不夠,我母親還必須感到,為外祖母著想她老人家不在人世反倒好些,似乎這樣就能使外祖母免受最後的痛苦似的,而這正是她的赤子之情的至高無上的目標。

  「不過,你想,」我母親對我說,「畢竟斯萬老先生——你沒見過他,這倒是真的——怎麼能想到,有朝一日在他的曾外孫或曾外孫女的血管裡,那個把『您好,先生』說成『李浩,先森』的莫塞大媽的血和德·吉斯公爵的血會流在一起呢!」——「可是,媽媽,這事遠比你說的更令人吃驚。斯萬老先生一家是很體面的人,憑他們的兒子的地位,如果他娶一位好人家的姑娘,他的女兒希爾貝特本來可以結一門很好的親事。可是現在一切得從頭開始,因為他娶了個名聲不好的女人。」——「噢,名聲不好的女人,你知道嗎,我們以前可能太狠了點,我始終沒有完全相信那些流言蜚語。」——「當然是個名聲不好的女人,我甚至哪天可以向你透露點……家庭情況。」母親沉浸在她的遐想中,她說:「一個你父親絕對不允許我和她打招呼的女人的女兒,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侄兒結婚!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你父親開始也不允許我去看她,因為覺得她所屬的階層對於我來說太顯赫。」接著又說:「勒格朗丹過去那麼怕把我們引薦給康布爾梅夫人,因為他覺得我們不夠氣派,而現在這位夫人的兒子要娶一個隻敢從後樓梯進我們家門的人的侄女!……畢竟你外祖母是對的,你記得嗎,她在世時常說豪門貴族做的事有的會讓小市民看不慣,還說瑪麗—阿梅麗王后的形象在她心目中給破壞了,因為王后主動接近孔代親王的情婦,為的是讓她叫親王立一份有利於奧馬爾公爵的遺囑。

  再有,幾百年來,格拉蒙家族的小姐們,這些真正的聖女,為了紀念一位先祖與亨利四世的私情,竟一直用戈裡桑德這個姓,你外祖母對此也很反感,你記得嗎?這類事情在資產階級家庭也可能發生,不過他們隱病得更嚴密。你以為你去世的外祖母會覺得這事有趣嗎!」母親憂鬱地說,因為,外祖母被令人遺憾地排除在外再也體驗不到的那些快樂都是生活中最普通的快樂,諸如一則消息、一齣戲,甚至哪怕是一種「模仿」,都會使她覺得津津有味。「你以為她會為此大吃一驚嗎!我敢肯定這類婚事會使她反感,會使她不好受,我認為她不知道反倒好些。」母親又說。因為遇上任何一件事她都愛這麼想:外祖母對此會有完全獨特的感受,這種感受來自她那美好而又與眾不同的天性,而且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遇到任何過去預料不到的傷心事,比如我們家的世交中有誰倒黴或破產,或是發生了什麼公共災難、流行病、戰爭、革命,母親便對自己說外祖母沒看到這些事也許倒好些,否則她會太難過,也許會受不了。倘若是象上面談到的這類令人反感的事,那些壞心眼的人會喜孜孜地猜想,他們不喜歡的人所受的個中之苦比人們想像的還要深,而我母親的心理活動卻與這些人相反,她出於對外祖母的親情,不能容許任何不幸的事或任何降低人格的事降臨到她頭上。她把外祖母想像成不受任何不該發生的壞事傷害的人。

  她想外祖母的死歸根結蒂也許是件好事,免得這個天性如此高尚的人目睹她不能忍受的現代社會的醜惡現象。樂觀主義是往昔的哲學。在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裡,我們只瞭解已經發生的事,因而我們把這些事造成的惡果看成是不可避免的,而把它們不得不同時帶來的微小好處歸功於這些事件,以為沒有這些事件也就不會有這些好處。與此同時母親還竭力猜想外祖母若是得知這些消息會有什麼樣的感受,而同時又認為我們這些不如外祖母有頭腦的人是不可能猜到的。「你想!」母親先對我說,「你外祖母要是還活著會多麼吃驚!」我感覺到母親為不能把這事告訴她而傷心,為外祖母不能知道這件事而遺憾,此外,她覺得不公正的是,生活給當今帶來了一些外祖母想像不到的事情,結果回過頭來看,外祖母帶到另一個世界去的對人和對社會的認識成了錯誤的或者不全面的,比如絮比安姑娘和勒格朗丹的外甥結婚的事,其性質足以改變外祖母所有的總體觀念,還有,人們已能解決航空和無線電問題——要是我母親能讓外祖母知道這事就好了——而這問題過去外祖母認為是解決不了的。然而大家即將看到,要讓外祖母分享當今科學帶給人類的好處這一願望不久在我母親看來還顯得太自私了。①他們倆的訂婚在社會各界引起了熱烈的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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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我得悉的是——我當時在威尼斯沒有能目睹這一切——原先向德·福什維爾小姐求婚的是德·夏特勒羅公爵和德·錫利斯特拉親王,而聖盧則千方百計想娶德·盧森堡公爵的女兒德·昂特拉格小姐。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由於德·福什維爾小姐有一億財產,德·馬桑特夫人便認為這對她的兒子倒是門理想的親事。然而她不該說姑娘討人喜歡,說她壓根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窮還是富,還說即便姑娘沒有嫁妝,天底下哪怕是最挑剔的年輕男子要是能娶上這樣一個妻子也算是莫大的幸運。對一個僅僅覬覦這一財產而閉眼不看其它東西的女人來說,講這種話是很冒險的。人們立刻明白她在為她兒子考慮這門親事了。於是德·錫利斯特拉王妃四處張揚表示反對,大談聖盧的高貴,並大呼如果聖盧娶奧黛特和一個猶太人生的女兒,聖日耳曼區就不成其為聖日耳曼區了。這一來,不管德·馬桑特夫人一向如何自信,她也不敢有進一步的行動,只能在德·錫利斯特拉王妃的呼聲前打退堂鼓,德·錫利斯特拉王妃隨即讓人替她自己的兒子提親。原來她大喊大叫只是為了把希爾貝特留給自己的兒子,德·馬桑特夫人不甘心失敗,立刻把目標轉向德·盧森堡公爵的女兒德·昂特拉格小姐。這位小姐只有2000萬財產,當然不那麼合她的意,但她逢人便說聖盧這樣的人不能娶斯萬小姐這樣的姑娘(甚至連德·福什維爾這個姓也不提了)。過不多久,不知什麼人冒冒失失說德·夏特勒羅公爵有意娶德·昂特拉格小姐,於是比誰都講究等級的德·馬桑特夫人擺出高姿態,改弦易轍,回過來請人替聖盧向希爾貝特求婚,訂婚儀式很快就舉行了。——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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