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四六


  太陽繼續落下去。母親現在離車站大概不會很遠了。她很快就會不在這兒了,而我將孤身一人留在威尼斯,孤身一人為惹得母親傷心而難過,卻沒有她在身旁撫慰我。開車的時刻越來越近,我的無可挽回的孤寂也即將來臨,我甚至覺得我已經開始嘗味這徹底的孤寂了。確實我感到孤獨,周圍的事物變得陌生了,我已沒有足夠的平靜去擺脫心臟的猛烈跳動,去給周圍的事物注入一點安定。我面前的這座城市已不再是威尼斯。它的特點,它的名字對於我如同騙人的虛構,我再沒有勇氣把這些虛構刻印在石頭上了。宮殿在我眼裡只不過是一個個建築物和一大堆與其它石頭沒有什麼不同的大理石,水也只不過是氮氫化合物①,一種永恆的、沒有靈性的物質,威尼斯存在以前就有,威尼斯以外的地方也有,它不知總督和透納②為何人。然而這個普普通通的地方又很奇特,它象這樣一種地方,你剛到那兒,它還不認識你,你走了它也已經把你忘掉。我再不能向它吐露任何心事,再不能在它身上寄託自己的任何思想與情愫,它使我收縮成一團,我現在只不過是一顆還在跳動的心,是一種正憂慮地關注著「Solemio」如何展開的注意力。我徒然拼命把我的思想放在裡亞托橋那獨特的優美曲線上,然而在我眼裡它仍是如此明顯地平庸,不僅不是一件上乘之作,而且與我從前對它的評價毫無關係,就象一個演員,雖然戴著金色假髮,穿著黑色衣服,但我們知道他實質上不是哈姆雷特。與宮殿的情況一樣,大運河,裡亞托橋一旦剝去了構成它們個性特徵的那層思想外衣,就化為一堆普通的物質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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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應該是氫氧化合物,可能是作者的筆誤。
  ②透納(1775—1851),英國畫家和木刻家。


  但同時這極其平常的地方又似乎並不那麼遙遠。比如在軍艦修造廠的錨地,由於緯度這一科學因素,事物就有一種特別之處,它們即使表面上與我們國家的東西一模一樣,但總讓人覺得陌生,終歸是流落在異域的東西;那水天相接之處離我很近,我只需乘一小時船就能到達,但我感到這段地平線的弧度與法國的完全不一樣,它本來很遙遠,只是通過旅行的妙法才突然離我很近,但它只能使我更深地體會到我是遠在他鄉;因而看著那既微不足道又遙遠的軍艦修造廠錨地,我心中充滿了一種厭惡而又驚恐的複雜感情,我第一次體驗這種感情是在我很小的時候,那一天我陪媽媽去德裡尼溫泉浴場,這是個怪誕的地方,水色幽暗,不見天空和陽光,四周是一個個小房間,在這兒你感到自己與看不見的擠滿人體的深水相通,我曾納悶地想,用一些木板房遮住不讓人從街上看到的深水處是否就是由此處開始的並把極地包括在內的冰洋的入口,這狹窄的空間是否是極地冰洋可通行的部分;眼前的景色顯得寥寂,不真實、冷漠,我對它已沒有好感,這兒即將剩下我孤單一人,「Solemio」的歌聲悠悠升起,仿佛在哀歎我原先認識的威尼斯,又仿佛在以我的不幸證明那個威尼斯已不存在。毫無疑問,如果我還想趕上母親,和她一起乘火車,我就應該停止聽下去;我就應該立即下決心動身,一秒鐘也不再耽擱。然而這正是我做不到的事;我仍舊一動不動地呆著,不僅站不起身來,而且連下決心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

  為了避免考慮下這個決心,我的思想整個兒在關心Solemio如何一句接一句的展開,並且跟著歌者默唱,預料下一句即將高昂起來,並跟著它高上去,再跟著它低下來。毫無疑問,我對這支聽過上百遍的無關緊要的歌根本不感興趣。我這樣認真地象完成一項義務似地把它從頭聽到尾並不使任何人高興甚至也不使我自己高興。再說,我預告就知道的那些歌詞裡,沒有一句能給我提供我所需要的那個決定;不僅如此,每個歌句,在輪到唱它的時候,還成了我有效地作出這一決定的障礙,或者更確切地說,它迫使我作出相反的決定,亦即留下不走的決定,因為它使我讓時間分分秒秒地溜過去,因此我此時聽唱Solemio這件事本身不僅毫無樂趣可言,而且還包含著一種深沉的甚至是絕望的悲傷。我清楚地感到,由於我呆在那兒不動,實際上我作出的決定是留下不走;對自己說「我不走了」這種直截了當的形式是不可能的,而另一種形式:「我再聽一句Solemio」卻是可能的,然而這另一種形式也更痛苦千百倍,因為這一轉義語的實際意義我並非不知道,我在對自己說「歸根到底我不過是再多聽一句罷了」的同時,我知道這就意味著:「我將一個人留在威尼斯。」也許正是這種象使人麻木的寒冷一樣的悲傷構成了這支歌的魅力,那種絕望而又懾服人的魅力。歌者的聲音用幾乎是肌肉的力量和炫耀擲出的每一個音符都是對我的當胸一擊。當一個句子在低音處唱完,樂曲似乎已經結束時,唱歌的人還不滿足,又由高音處重新開始,好象他需要再一次宣告我的孤獨和絕望。而我出於關注他的歌這一愚蠢的禮貌,對自己說:「我現在還下不了決心;先要把高音這一句再默唱一遍。」然而這個歌句卻在擴大我的孤獨,它在我的孤獨中落下並使我的孤獨隨著分分秒秒的過去而愈來愈完整,不久將無可挽回。

  母親離車站大概已經不遠。很快她就不在這兒了。伸展在我面前的已經是我孤零零留在那裡沒有母親相伴的威尼斯。這座城市不僅已不再包含我母親,而且由於我再沒有足夠的寧靜讓我的思想停止在我面前的景物上,這些景物實際上也已不包含我的任何一部分;更有甚者,它們已不再是威尼斯;就仿佛是我一個人給宮殿的石頭和運河的水注入了靈魂似的。

  我就這樣木然呆坐著,意志渙散,表面上不知何去何從;其實這時我們的決心無疑業已下定:我們的朋友往往能預料到這個決定。但我們自己看不到,否則我們可以免受多少痛苦呵。

  終於,從比人們預言彗星升起的地方還更難以捉摸的神秘深處,——幸虧根深蒂固的習慣有一種想像不到的自衛力量,幸虧人體內蘊藏著儲備的能量,在突然衝動下習慣會在最後時刻把它們投入激戰,——突然湧出了我的行動:我拔腿飛跑,到達車站時火車門都已關閉,不過我還來得及找到母親,她正急得滿臉通紅,克制著自己不要哭出來,她以為我不會來了。「你知道,」她說,「你去世的外祖母生前常說:『真奇怪,這孩子,沒有比他更讓人受不了也沒有比他更討喜的人了。』」在火車行進的路線上,我們看到帕多瓦然後是維羅內迎著火車撲過來,幾乎是一己的山丘,因為它們不走,它們將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母親並不急著看那兩封僅僅拆開的信,並且盡力讓我也不馬上抽出皮夾,從裡面拿門房交給我的那封信。她總怕我覺得旅途太長、太累人,所以儘量晚一點打開裝著煮雞蛋的盒子,儘量晚一點遞給我報紙和拆開她沒告訴我她買了的那包書,好讓我在旅途的最後幾個小時裡有事可幹。我先看看母親,她正帶著驚奇的表情讀那封信,爾後她抬起頭,目光像是輪流停在一些彼此不同的、互不相容的往事上,而她無法使它們接近。與此同時,我在我那封信的信封上認出了希爾貝特的筆跡,我拆開信。希爾貝特向我宣佈她將和羅貝爾·德·聖盧結婚。她說有關此事她曾往威尼斯給我發了個電報,但沒收到回電。我記起有人對我說過威尼斯電報局的服務如何之差。我從未收到過她的電報。她也許會不相信。

  突然我感到原先以回憶的形式存放在我頭腦裡的一件事實離開了它的位置,並讓另一件事實取代了它。我不久前收到的那份我以為是阿爾貝蒂娜發來的電報,原來是希爾貝特發來的。希爾貝特的筆跡有一個相當做作的特點,就是當她寫一行字時,喜歡把字母t的一橫寫到上一行去,好象給上一行的字畫上加重線,或是把字母i上的那一點寫到上一行去,好象把上一行的句子斷開,同時又把上一行字母的下伸筆劃和曲線插到下一行字中間,因此電報局職員把上一行的s或y的拐彎加在Gilberte的末尾讀成ine是很自然是事。Gilberte一字中i上的一點升到上一行成了省略號。至於G則象哥特字體的A。除此以外再有兩三個字沒看清,一些字攪在另一些字裡(我也曾覺得某些字費解),這就足夠說明我的謬誤的細節了,甚至無需這麼多因素。一個心不在焉的人,尤其是一個先入為主的人,在認定一封信是某個人寫來的以後能讀一個詞裡的幾個字母,一個句子裡的幾個詞呢?他一面讀一面猜,外加創造;一切都始於最初的錯誤,其後的錯誤(不僅在讀信和電報時,不僅在作任何閱讀時)不管在持不同出發點的人看來顯得多麼荒誕不經,其實都是合乎情理的。我們固執而誠心誠意相信的事,乃至最終的結論,大部分都是如此,都是一開始就把前提弄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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