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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八


  「展覽」欄的編輯宣稱:「這樣組織展覽會使人感到萬分掃興,令人愁煞苦煞……」如果說由於我自己感覺敏銳,那些從未經歷真正幸福或不幸的人說的話便顯得既虛假又蒼白無力,與此相反,那些最無關緊要的一行一行,無論多麼風馬牛不相及,只要能和諾曼第或尼斯掛上鉤,只要能和溫泉浴場或伯爾瑪,和德·蓋爾芒特公主或愛情,或失蹤,或不忠實這些概念沾上邊,都會在我來不及轉過頭去的瞬間突然使阿爾貝蒂娜的形象出現在我的面前,於是我又會潸然淚下。而且我通常是無法去閱讀這些報紙的,因為翻開報紙這個簡單的動作本身就會使我同時想起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的類似的動作,而且想起她已離開人世;我根本沒有力量把這份報級全部翻完便又把它扔下了。每一個印象都會引起同樣的然而又是傷痕累累的印象,因為阿爾貝蒂娜已經從這些印象裡消失了,因此我永遠沒有勇氣堅持度過這些支離破碎的令我傷心的分分秒秒。甚至在她的身影逐漸停止出現在我的腦際卻又強有力地縈繞在我的心間時,如果我需要象她在世時一樣走進她的房間裡去點燈,去坐在自動牌鋼琴前面,我也會突然心酸難忍。她仿佛分成了若干小小的家神,久久停留在蠟燭的火焰裡、門的執手上、椅背上以及別的更無形的領域,這就象我在不眠之夜的感覺,或我喜歡的女人初次來訪時引起的躁動不安。儘管如此,我在一天裡過目的或尚能憶起的寥寥幾句讀過的話仍然常常引起我強烈的忌妒。這寥寥幾句勿須對我提供女人傷風敗俗的充分論據,只要重新喚起與阿爾貝蒂娜的生活密切相聯的我舊有的印象便能達到目的。阿爾貝蒂娜的過失一旦移運到某些早已遺忘的時刻,由於我回顧她還活著的時刻的習慣並沒有衰退,她的過失便增添了某種更貼近、更揪心、更殘酷的意味。於是我再一次問自己那海濱浴場女侍揭露的事是否真會是假的。要想知道實情,最好打發埃梅去一趟尼斯,讓她去邦當夫人的別墅附近住上幾天。倘若阿爾貝蒂娜熱衷於女色,倘若她離開我是因為不願意更長久地被剝奪這種樂趣,她一旦得到自由,便一定會立即去那裡設法重演故伎而且會取得成功,假如她不認為去她熟悉的那個地方比在我家更方便,她肯定不會選擇那裡去躲避起來。阿爾貝蒂娜之死使我憂慮的心境改變如此之微小這無疑是不足為怪的。一個人在他的情婦健在時,構成他所謂的愛情的相思大多來源於她不在身邊的時刻。因此人們老習慣於以不在身邊的人作為遐想的對象,儘管這個人只有幾小時不在,這不在場的人在這幾小時裡也只屬￿回憶。由此可見死亡並不會使事物有什麼大的改變。埃梅一回來,我就請他動身去了尼斯,這一來不僅根據我的思想活動、我的悲哀、我因聯想到某個遠而又遠的人的名字而產生的躁動不安,而且根據我全部的行動,我進行的調查,我為瞭解阿爾貝蒂娜的行動而花費的錢財,我可以說這一年裡我的整個生活都充溢著愛,充溢著我和她之間實際存在的戀情。而這一切活動的對象卻是一個死人。人們有時說,倘若某個人是一位藝術家而且往作品裡注入了一部分自己,這個人身上的某些東西便可以在他死後猶存。從一種生物體內抽取出來又嫁接到另一種生物體內部的東西還能繼續維持生命,儘管被抽取生物的母體業已死亡,這也許出於同一個道理。

  埃梅去尼斯住在邦當夫人的別墅附近;他認識了一個女僕和一個阿爾貝蒂娜常去租一整天汽車的汽車租賃人。這些人什麼也不曾注意。在第二封信裡,埃梅告訴我他已從一個城裡的洗衣女那裡打聽到在她給阿爾貝蒂娜送衣服時阿爾貝蒂娜捏她手臂的方式很特別。「不過,」信上說,「這位小姐並沒有對她做別的事。」我把埃梅的旅費寄去,這筆錢也算付了他的信引起的痛苦的費用,與此同時我卻在竭盡努力醫治我的苦惱,我對自己說那個動作不過是一種親熱的表示,並不能證明有什麼邪惡的欲念,這時我又收到埃梅的一封電報:「打聽到最值得注意的情況。給先生弄到大量消息。信即到。」第二天我果然收到了一封信,光看信封我就簌簌地顫抖起來;我認出那是埃梅的信,因為每個人,甚至地位最卑微的人都管轄著一些熟悉的小生物,它們是活生生的但又仿佛發僵地躺在紙上,那就是每個人特有的字體。

  「起初那小洗衣女什麼也不願對我說,她保證說

  阿爾貝蒂娜小姐除了捏她的手臂沒幹過別的。為了

  讓她說出來我帶她去吃晚飯,請她喝了酒。於是她

  對我講了阿爾貝蒂娜小姐去洗海水澡時常在海邊碰

  見她的事;阿爾貝蒂娜小姐習慣一大早起床就去洗

  澡,而且照慣例總在海邊的一個去處把她找到,那

  裡樹木茂密誰也瞧不見誰,再說在這樣的時刻誰也

  不會去看誰。後來洗衣姑娘把她的女朋友們也帶到

  那裡去洗澡,後來,那裡天氣已經變得很熱了,甚至在樹蔭下太陽也很烤人,她們便去草叢裡互相擦

  幹身子,互相撫摸,挑逗,玩耍。洗衣小姑娘承認

  她很喜歡和她的年輕女友們逗樂,她見阿爾貝蒂娜

  小姐貼著她的身體搓揉時還穿著浴衣便要她把浴衣

  脫了,洗衣女便用舌頭沿著她的脖子和手臂舔呀舔,她甚至舔了阿爾貝蒂娜小姐伸過去的腳掌。洗衣女

  也把衣服脫了,她們還在水裡追逐嬉戲;這天晚上

  她就對我講了這些。不過為了忠實執行您的命令,為了不惜一切使您高興,我還把小洗衣女帶回去和我

  睡了覺。她問我想不想讓她再做一遍阿爾貝蒂娜小

  姐脫了浴衣後她做過的事。她還對我說:『您真該看看她怎樣地動來動去,這位千金小姐,她對我說:

  (啊!您簡直讓我快活瘋了!)她渾身酥軟,禁不住啃起我來。』我還看見了這洗衣姑娘手臂上的痕跡。

  我也能體會阿爾貝蒂娜小姐的快活,因為這小傢伙

  實在太乖巧了。」

  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告訴我她對凡德伊小姐的友情時我確曾苦惱不堪。然而那時還有阿爾貝蒂娜在我跟前安慰我。後來由於我過於渴求瞭解阿爾貝蒂娜的行為,我達到了讓她離開我家的目的,當弗朗索瓦絲通報我她已離去而只剩下我自己獨處時,我卻經受了更劇烈的痛苦。不過,當時我熱愛的阿爾貝蒂娜起碼還留在我的心裡。如今,我在她身上——這是對我過分好奇的懲罰,出乎我的預料,連她的死也未能使這種好奇心泯滅——看到的已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少女了,前一個阿爾貝蒂娜是那樣柔情似水地使我安心並向我保證說她從未領略過這種快樂,這一個阿爾貝蒂娜卻謊話連篇百般欺瞞,在她重新獲得自由的狂喜中竟去品嘗這種快樂甚至達到癡狂的程度,她竟在日出時去盧瓦爾河邊與那洗衣女幽會而且啃著她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的確是一個截然不同的阿爾貝蒂娜,截然不同這個詞不僅指我們所理解的關係到別人的那種含義①。如果別人與我們原來認為的截然不同,由於這種不同沒有深深觸動我們,而且直覺的鐘擺所能造成的外向振盪又僅僅與它的內向振盪相等,因此我們看到的這種截然不同只是這些人的表面現象。從前我在得知一個女人喜好女色時,我並沒有感覺她因此就成了另一個女人,成了特殊類型的女人。然而在這件事牽涉到你所愛的女人時,為了擺脫一想及此種可能性便感到的痛苦,你會千方百計去瞭解她的所做所為,而且想知道她幹這些事情時有什麼感覺,她對這些行為有什麼想法;於是,你會越跌越深,痛苦至深時你便會觸到事情的神秘之處,觸到問題的實質。我為我的好奇心已苦惱到至深之處,已痛苦到五內俱焚的程度,這痛苦已大大超過了由懼怕喪失生命而感到的苦惱,而我這種好奇心又是靠我全部的智慧和無意識的力量來支撐的;因此我如今將我打聽到的有關阿爾貝蒂娜的全部情況都投射到她自己的心靈深處去了。而她有邪惡行為這個事實帶給我的深入骨髓的巨大痛苦又在後來為我做了最後一件好事。與我使外祖母受到的傷害一樣,阿爾貝蒂娜對我的傷害也成了我與她之間最後的聯繫,這種聯繫甚至在我對她的記憶消失之後還存在,因為有有物質的東西所具有的那種能量守恆規律,痛苦甚至可以不需要記憶的忠告:比如一個人已經忘記了在月光下的森林度過的美好夜晚,卻還在為月夜裡患下的感冒而感到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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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德·夏呂斯先生也跟我一樣悲傷的時候,我們說著同樣的話。然而儘管我們的精神狀態相同,我們卻無法互相安慰。因為傷心是自私的,它不能從與它無關的事物裡得到解脫;即使德·夏呂斯先生的痛苦也由女人引起,他的痛苦與我的痛苦卻仍然相距甚遠,除非我的痛苦不是由阿爾貝蒂娜所造成。——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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