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一九


  被她否認但她又確實有過的這種嗜好,我並非通過冷靜的推理發現的,而是在讀到「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這句話時感到的火一般灼人的苦痛中發現的,而這火一般灼人的痛苦又使這句話顯出了某種特質,這種嗜好豐富了阿爾貝蒂娜本人的形象,有如拖在身後的新貝殼給寄居蟹添色一般,不僅如此,這種嗜好還象一粒鹽接觸另一粒鹽一樣改變了另一粒鹽的顏色,而且還通過某種沉澱作用改變了這另一粒鹽的性質。那年輕的洗衣女一定對她的女友們說過:「你們想想,我真無法相信,唉,那位小姐也和咱們一樣呢。」對我來說這不僅僅是她們始料未及卻在阿爾貝蒂娜身上看到的邪惡,而且是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新發現,我發現她原來是另一個人,一個和這些洗衣女一樣的人,和她們說一樣的話,這一切使她變成了別人的同類,卻使我感到她更加陌生,這說明我所佔有的,我捧在心上的,只是她身上很小的一部分,而其餘的部分卻在儘量擴展,一直擴展到不僅成了異常神秘而重要的東西,即個人的欲念,而且成了她和其他人共有的東西,這一部分她卻總對我隱瞞起來,使我沾不了邊,有如一個女人向我隱瞞她屬￿敵對的國度而且她是間諜,甚至比間諜包藏更大的禍心,因為間諜無非謊報國籍,而阿爾貝蒂娜卻在最深刻的人性上進行欺騙,她隱瞞了她不屬￿一般人的範疇,她屬￿混雜於人類的一個奇異的人種,這人種隱藏在人類之中卻又從不與之融合。我正好在埃爾斯蒂爾的兩幅畫裡看見過萬木叢中的幾個裸體女人。在其中的一幅畫裡,一個姑娘抬起一隻腳就象阿爾貝蒂娜將一隻腳伸給洗衣女時的動作一樣。在另一幅畫裡這姑娘將另一個年輕女子往水裡推而被推的姑娘又快活地反抗著,她抬起大腿,她的腳剛剛浸進藍色的水裡。我現在回憶起來這姑娘抬起大腿從膝部往下彎曲而形成的天鵝脖頸一般的曲線和阿爾貝蒂娜睡在我身邊時大腿下部彎成的曲線一模一樣,我當時常常想告訴她,她使我想起了這兩幅畫,然而為了避免使她想起裸體女人的形象我並沒有告訴她。這時我又仿佛看見她呆在洗衣女和她那些女朋友身邊,再一次組成了我在巴爾貝克坐在阿爾貝蒂娜的女友當中時百看不厭的那幅女兒圖。倘若我是專門喜好此種美色的人,我會承認阿爾貝蒂娜組成的畫面比前述那一幅畫動人千百倍,因為組成那幅畫的是些裸體的女仙塑像,它們就象雕塑大師們分散在凡爾賽宮的樹林或水池裡的雕塑,任憑水波撫摸洗滌磨光。這時,我看見她還是一個在海邊坐在洗衣女身邊的少女,這形象遠比她在巴爾貝克給我留下的印象更深:她們象大理石雕像般光著身子,在一團團的熱氣裡,在草木叢中象水上淺浮雕一般浸泡在水裡。在回想她躺在我床上的姿態時,我覺得我看見了她那彎曲的大腿,我看見這大腿了,那儼然是一隻天鵝的脖子,它在尋找旁邊那個少女的嘴唇。這時我連大腿也看不見了,眼前只有那只天鵝放肆的脖子,酷似一幅使人震撼的習作裡的天鵝,它正在尋找一個處於女性歡樂的特殊激奮狀態中的勒達①的嘴,因為畫上只有一隻天鵝,她顯得更孤單了,這就象人們在電話裡發現對方的聲音有變化但又聽不清楚,因為不能從聲音分辨出他的臉孔,而人的臉孔是可以體現感情的。在這幅習作裡,歡樂並沒有體現在引起畫家靈感卻沒有在畫上出現的女人的身上,這女人已被一隻一動不動的天鵝代替了,歡樂集中在感到歡樂的那一個女人身上。有時我的心會和我的記憶中斷聯繫。阿爾貝蒂娜和洗衣女的所做所為幾乎以代數的方式在我心裡縮減到再也沒有什麼意義的程度;然而這切斷的記憶之流又會以每小時成百次的速度重新恢復起來,於是我的心又被地獄之火毫不憐惜地燒灼開了,這時我便看見我的忌妒心使阿爾貝蒂娜復活了,重又變得栩栩如生的她在洗衣少女的愛撫下顯得不大自然,她對小姑娘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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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勒達,一譯麗達,系希臘宗教故事中斯巴達王廷達瑞俄斯之妻,美人海倫的母親。據神話傳說,在她少女時期,一次在河裡洗澡,宙斯化作一隻天鵝與之交配,生下二卵,其中一卵孵出海倫。

  她在犯過失的當兒還活在人世,也就是說我自己當時也還在,因此我光瞭解她犯了什麼過失就很不夠了,我還想讓她知道我已瞭解了一切。由此可見,我在為今生無從再見到她而感到遺憾的時刻,這種遺憾也帶著我的忌妒的痕跡,當然這種遺憾和我熱愛她時的撕心裂肺的遺憾完全不同,現在感到的無非是意識到再也不可能對她說這幾句話的遺憾:「你以為我永遠不會知道你離開我以後的所做所為,瞧,我全知道了,在盧瓦爾河邊你對洗衣女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我已看見你啃她的痕跡。」我當然也對自己這麼說:「何必自尋煩惱?和洗衣女尋歡作樂的人已經沒了,她的行為再也沒有任何價值。她不會想到我瞭解那些事。可是她也不會想到我不瞭解,因為她什麼也不想了。」然而對我來說這種推理遠不如那尋歡作樂的畫面更有說服力,因為這畫面總把我引到她樂在其中的時刻。對我們來說只有感覺到的東西才存在,因此我們可以把它置於過去或未來,並不受死亡這虛構的壁壘所阻攔。我那時為她的死亡而感到的遺憾既然能受到忌妒心的影響而且表現得如此奇特,這種影響自然會波及我對神秘術和永不死亡的幻想,只不過這些幻想是為千方百計實現我之所求而作的努力吧了。即使那時我能象貝戈特深信不疑的那樣一轉桌子就能召回她的亡靈,抑或象某某教士設想的那樣在來世再遇上她,我希望看見她也不過是為了對她說:「洗衣女的事我知道了。你當時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我已看見你啃她的痕跡。」

  前來助我抵制洗衣女的形象的,還是——當然這形象得持久一些才行——這形象本身,因為我們真正認識的只能是全新的事物,是猛然使我們感到變化突兀令人震驚的事物,是習慣還沒有以它毫無生氣的複製品去加以代替的事物。不過阿爾貝蒂娜只有首先分割成許多部分,分割成無數的阿爾貝蒂娜才可能在我身上存在下去。她或善良,或聰慧,或嚴肅,甚至連愛好也只有體育運動的時刻便重現出來了。這樣的分割使我內心深處得以平靜,這不是很有道理嗎?因為就算這種分割本身並沒有什麼真實性,就算這種分割僅僅來源於她在我面前出現過的那些時刻的接二連三的形態,也就是留在我記憶裡的形態,就象我的神燈的弧形投影來源於彩色玻璃的彎曲部分一樣,這種分割本身不也按它自己的方式體現了這樣一個真理,一個客觀真理嗎:我們每個人都並非一個人,每個人都包涵了道德價值各異的許多人,有邪惡的阿爾貝蒂娜存在,這並不妨礙存在別樣的阿爾貝蒂娜,比如喜歡在她房裡同我議論聖西蒙的阿爾貝蒂娜;我在晚上告訴她我們必須分手時,悲傷地說出這一席話的阿爾貝蒂娜:「這自動牌鋼琴,這間屋子,想想看,我再也見不到這一切了」,還有,在看見我最終被自己的謊言所激動時,帶著真誠的憐憫驚呼:「啊!不,什麼都比您難受強,說定了,我一定不去設法再見您,」的阿爾貝蒂娜。於是,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我感到分開我們的隔板消失了。這善良的阿爾貝蒂娜一旦回到我的記憶裡,我便找回了我可以索要解毒劑的唯一的人,我索要解毒劑是為了消除另一個阿爾貝蒂娜引起的痛苦。我當然仍舊想對她談洗衣女的事,但這已不再是以得勝者的殘酷姿態去向她惡狠狠地顯示我已瞭解此事。我要象她在世時那樣行事,我要用柔和的語氣問她洗衣女的事是否屬實。她會對我發誓說並沒有此事,埃梅不大誠實,為了顯示他夠格賺下我給他的那筆錢,他不願空手而歸便讓洗衣女按他的要求說出了那些話。阿爾貝蒂娜無疑是在繼續對我說謊。然而在她話語的矛盾起伏之中我感到出現了某種進步,而這進步又歸功於我。她起初是否對我吐露過真情(的確,也許是不由自主地在某一句話裡說漏了嘴)我不敢肯定:我記不清了。再說她稱呼某些事情的方式那麼奇特,可以意味這個也可以不意味這個。不過她對我的妒性的感受後來又促使她厭惡地收回了她起初好意向我承認的事。再說阿爾貝蒂娜甚至沒有必要對我說這些話。我只要一擁抱她就滿可以相信她無罪了,如今分開我們的隔板既已倒塌,我已能做到這點了,那隔板就象戀人發生齟齬之後豎起來的既摸不著又很堅實的隔板,戀人的熱吻碰到它也會粉碎的。不,她沒有必要對我說什麼。她願做什麼就做什麼吧,可憐的小傢伙,有些感情存在於分離我們的東西之上,我們完全可以靠這種感情結合起來。如果這件事的確存在,阿爾貝蒂娜向我隱瞞嗜好也是為了不讓我傷心。聽見我自己對這個阿爾貝蒂娜說出這番話我心裡甜滋滋的。再說,我難道還認識另一個阿爾貝蒂娜嗎?一個人在同另一個人的關係中出錯的兩個最大的原因,一是自己的好心,一是愛上了這另一個人。一莞爾,一顧盼,一撫肩,就這樣愛上的。這就足夠了;就這樣,在長時間的希冀或憂傷中你可以塑造一個人,構想一個人的性格。當你後來再與你所愛的女人交往時,無論你遇到多麼殘酷的現實,你也不可能排除與你顧盼撫肩的人兒那善良的性格和熱愛你的女人那天生的品質,正如你再見到你在她年輕時認識而現在變得老態龍鍾的人時,你無法排除她那些善良的性格和天生的品質。我追憶著這個阿爾貝蒂娜那美麗善良而又楚楚動人的眼神,她那豐腴的面龐,她那皮膚粗糙的脖頸。那是死人的形象,然而這死人還活著,因此我很容易立即做到她活在我身邊時我肯定會做的事(倘若我在來世能找到她我也會這麼做),我原諒了她。

  我在這個阿爾貝蒂娜身邊度過的時光於我是這樣寶貴,我真願意一刻也不放過。有時,就象人們零零碎碎地找回了散失的錢財一樣,我又找回了似乎已經失去了的時光:我把圍脖結打在脖子後面而不打在前面時,我憶起了一次從不曾回想過的散步,為了冷空氣不迎面吹進我的喉嚨,阿爾貝蒂娜擁抱我之後便以那樣的方式為我理好了圍脖。通過如此微不足道的動作而在我記憶裡復原的這次簡單的散步給與我的樂趣就象我們見到老女僕送來的屬￿親愛的死者的私人物品,對我們來說這些東西是太寶貴了;我的悲傷因此而增添了內容,尤其是這條圍脖,因為我在此之前還從來沒有想到過它。就象憧憬未來一樣,我們不是一勞永逸地而是一點一滴地品味我們的過去。

  而且我的悲傷有時會五花八門到連我自己都認不出來;我盼望偉大的愛情,我願意找一個人來我身邊生活,我原以為這是我不再愛阿爾貝蒂娜的徵兆,其實這跡象正說明我一直愛著她;因為我對體味偉大愛情的需要和我想親阿爾貝蒂娜豐腴的雙頰的願望一樣,只是我思念之情的一個部分。實際上我卻很慶倖沒有愛上另一個女人;我明白我對阿爾貝蒂娜持續的熱戀就好比我過去對她的感情的影子,它再現著這種感情的各個部分,而且照樣服從於主宰真實感情的法則,而真實感情又由這種持續的熱戀超越死亡而反映出來。因為我充分感到,如果我能把某種間隔加進我對阿爾貝蒂娜的相思裡,這間隔過大我就不會再愛她了;這間隔會使她變成與我毫不相干的人,就象我外祖母如今與我毫不相干一樣。太長的時間不思念她我記憶的連續性便會中斷而這種連續性正是生活的原則,只不過這種連續性在一定的時間間隙之後又可能重新恢復罷了。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對她的愛情不就是這樣的嗎?我不是在好長時間不想她之後又和她重歸於好的嗎?然而我的記憶也必須服從同樣的法則,也不可能容忍更長時期的間隔,因為這記憶好比一縷北極光,只是在阿爾貝蒂娜死後才反映出我過去對她的愛,我的記憶真象我愛情的影子。恐怕只有在我已將她遺忘時我才可能體會到沒有愛情的生活更加明智,更為幸福。因此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思念一旦使我產生了對妹妹似的某個姑娘的需要,這種需要就會變得難以饜足。我對妹妹的需要無非是我對阿爾貝蒂娜的一種無意識的思念形式,隨著我對她的思念的逐漸減弱,這種需要也就變得不那麼迫切了。不過我的愛情的這兩種尾聲並不是以同樣的速度減弱的。有些時候我對她的思念暫時全面隱去,而我對妹妹似的姑娘的需要卻保持了強大的力量,這時我便決定結婚。相反,這之後我對她珍貴的記憶雖然已經減弱了,我對她的柔情有時卻又會突然闖進我的心田,這時,一想到我對別的女人的愛,我就對自己說她一定會理解這種愛,贊同這種愛,於是她的惡癖倒似乎成了我現在的愛情的起因了。有時我的嫉妒之情竟在我不再思念阿爾貝蒂娜的當兒復蘇,儘管引起我忌妒的正是她。這段時間有人對我講起安德烈不尋常的愛情故事,我竟以為我為她也產生了忌妒心。不過安德烈對我來說只是一個預替人,一條起銜接作用的道路,一個使我和阿爾貝蒂娜間接聯在一起的電源插座。人就象這樣在夢裡總給一個他熟知其真正身分的人加上另一副面孔,另一個姓氏。總之,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儘管普遍的法則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衝擊,阿爾貝蒂娜給我留下的感情卻仍舊比我對這些感情來源的回憶更加難於消亡。不光感情,甚至感覺也如此。我和斯萬不一樣,他一開始不愛奧黛特便連重新去感覺過去的愛情也做不到,而我卻總感到自己還生活在過去而這過去也無非是另一個過去的歷史而已;這個「我」可以說只有一半,而「我」的上端已經變硬變冷了,每當一點火星使昔日的電流重新經過「我」的底部時「我」又會從底部燃燒起來,甚至在我早已停止思念阿爾貝蒂娜時也是如此。等到我劇烈的心跳已並非由她的形象引起,我的眼淚也只是由象巴爾貝克那些已經變得粉紅的蘋果樹間沙沙吹過的冷風刺激出來的時,我才想到應該考慮我的痛苦復蘇是否出於病理上的原因,我是否把初期的心臟病當成往事的再現和最晚期的愛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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