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一七


  要想明白這些話使我震動到什麼程度,就必須回過頭想想我提出的有關阿爾貝蒂娜的問題並非次要的,無所謂的問題,並非雞毛蒜皮的問題,並非我們實際上經常互相詢問的有關我們以外的所有的問題,象這樣互相詢問我們可以在思想不受影響的情況下去痛苦、謊言、罪惡和死亡當中漫步。不,那是有關阿爾貝蒂娜的最本質的問題:她究竟是什麼人?她想了些什麼?她愛好什麼?她對我撒過謊嗎?我和她的共同生活是否和斯萬與奧黛特的共同生活同樣可悲?埃梅的回答儘管不是一般性的而是對個別問題的回答——正因為如此——這回答所觸及的才真正是阿爾貝蒂娜和我內心最深處的東西。

  透過出現在我眼前的阿爾貝蒂娜偕灰衣女人經過小巷去淋浴場的情景,我終於對她過去這段經歷有了一鱗半爪的瞭解,這段經歷比起我在我記憶裡或在阿爾貝蒂娜的眼神裡看到的令我觳觫的經歷,其神秘和可怕的程度似乎毫不遜色。換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恐怕都會認為這些零碎的情節毫無意義,阿爾貝蒂娜既然死了,我也就不可能讓她親自駁回這些情節而這種無能為力幾乎就等於某種可能性了。不過這些情節即使確鑿無誤,即使她自己也已供認不諱,阿爾貝蒂娜的錯誤(無論她出於良知認為那些事無辜抑或應當受到譴責,也無論她出於淫欲認為那些事趣味無窮抑或平淡乏味)恐怕很可能不會使她象我一樣感到無法表達的極度憎惡。我自己呢,借助我和女人的戀愛經歷,儘管這些女人對阿爾貝蒂娜來說不一定是一回事,我也能夠多少猜出一些她的感受。的確,一想到她象我過去那樣欲壑難填,象我過去對她說謊那樣對我謊話連篇,一想到她為這個或那個少女憂心忡忡,象我為斯代馬裡亞小姐破費,為另外許多人破費,為我在郊野遇到的農家女破費一樣為那些少女破費,一想到這些我已開始感到苦惱了。是的,我以往的欲念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幫助我理解她的欲念;這種欲念越強烈,它們引發的苦痛便越酷烈,想到這點已經是一種巨大的痛楚了;就好比這些欲念以相同的係數在感覺的代數式裡重新出現,不過不是加號而是減號。然而就阿爾貝蒂娜而言,根據我本人所能作出的判斷,她無論以多大的毅力對我隱瞞她的錯誤——我以此猜測她一定自以為有過失或者害怕使我難受——由於她是在閃爍著欲念的想像力的亮光裡任意鑄成她的錯誤的,這些錯誤便順理成章地成了和生活裡其它的東西同樣性質的東西了,成了她沒有勇氣拒絕的樂趣,成了她竭力隱瞞以避免在我這裡引起的苦痛,然而樂趣也好、苦痛也好,它們都可以列入生活裡其它的樂趣和苦痛之中。不過對我來說,阿爾貝蒂娜去淋浴場而且準備給小費①的畫面是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在我自己無法構思這樣的畫面的情況下自外而來的,我是從埃梅的信裡得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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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如今我畢竟更愛她了,她是那麼遙遠;一個人在場時總是把我們和唯一的現實,和我們在思考的現實分開,所以我們的痛苦可以得到緩解;而他不在場時,我們的痛苦又會因為愛而死灰復燃。——作者注。

  阿爾貝蒂娜和灰衣女人有意地悄悄去淋浴場這件事無疑使我看出了她們定下的約會以及她們去淋浴場某個單間裡做愛的習慣,這種經歷意味著墮落,意味著一種巧加掩蓋妥為安排的雙重生活,這些畫面給我帶來了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可怕消息因此立即引起了我肉體上的痛苦,而且從此以後這些畫面與我的痛苦再也分不開了。然而我的苦痛又會立即反過來影響這些畫面;一個客觀事實,一個圖景總是根據接觸它的人的內心狀態而有所不同。苦痛可以象酩酊大醉一樣強有力地改變現實。灰衣女人,小費,淋浴,阿爾貝蒂娜與灰衣女人有意前去的那條小巷,這些畫面一經與苦痛結合便立即被苦痛改變成與它們可能給別的人留下的印象截然不同的東西:管窺某種充滿謊言和過失的生活的手段,而我過去卻從來未想到會有這樣的生活;我的痛苦立即使這些畫面變質了,我在普照人間景象的亮光裡是看不見這些畫面的,這是另一個世界的畫面片段,它們屬￿一個陌生而可詛咒的世界,它們是「地獄」的景觀。「地獄」就是整個巴爾貝克,整個鄰近巴爾貝克的地方,埃梅的信上說,阿爾貝蒂娜常從那些地方把比她年幼的小姑娘帶到淋浴場。從前我曾想像巴爾貝克有一個謎,等我去那裡生活時這個謎便消失了,在我認識了阿爾貝蒂娜之後,我又曾希望重新把握這個謎,因為當我看見她走過海灘時,當我發瘋似的唯願她不是一個貞潔的少女時,我想她也許能夠體現這個謎,如今這個謎又怎樣令人憎惡地滲透了與巴爾貝克有關的一切啊!車站的名字,阿波隆維爾……當年我在晚間從維爾迪蘭家回去時,一聽見這些名字我就感到它們是那麼親切,那麼使人安心;如今一想到阿爾貝蒂娜曾停留在某個車站,曾從一個站漫步到另一個站,而且可能常常騎車到第三個站,這些站名便使我產生極大的憂慮,這種憂慮比我第一次看見這些車站時感到的憂慮更為強烈,那次我同外祖母在到達我還沒有去過的巴爾貝克之前,我看見這些車站就象地方投資的小鐵路那樣亂作一團。

  發現外界的現實和內心的感情都是怎樣一種能引起萬千猜測的陌生事物,這是忌妒心的能耐之一。我們總以為我們對事物和對人的思想都了如指掌,唯一的理由是我們並不關心這些事。然而當我們象那些好忌妒的人一樣產生瞭解它們的願望時,便會發現一個什麼都無法看清的令人暈眩的萬花筒,阿爾貝蒂娜是否欺騙了我,和誰,在哪幢住宅,在哪一天,哪天她對我說了什麼事,哪天我記起來我日間說了這件事或那件事,這一切我都一無所知。她對我的感情如何,這些感情是出自對物質利益的考慮抑或出自愛,對此我更是不甚了了。我會猛然憶起某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比如,阿爾貝蒂娜想去聖馬丁,說她對這個地名感興趣,也許無非是因為她認識那裡的某個農家女。不過埃梅把淋浴場女侍告訴他的這件事通報我也無妨,因為阿爾貝蒂娜永遠也不會知道他通報了我,在我對她的愛情裡,我什麼都想知道的需求總是被我想向她顯示我什麼都知道的需求所壓倒;這雖然消除了我倆不同的幻覺之間的分界線,卻從沒有取得她更愛我的結果,倒是恰恰相反。然而自她去世以後,第二種需求和第一種需求所取得的結果合二而一了:我以同樣快的速度想像出一場我希望向她通報我所瞭解之事的談話和一場我想向她打聽我不瞭解之事的談話;即是說我看見她呆在我身邊,聽見她親切地回答我,看見她的雙頰又變得豐滿了,眼睛也失去了狡黠的光而變得哀傷了,也就是說我還愛著她而且在孤獨和絕望中我已忘記了我瘋狂的忌妒之情。永遠也不可能告訴她我所瞭解的事而且永遠不可能把我們的關係建立在我剛發現的真相的基礎之上(我之所以能發現恐怕只是因為她已經死了),這令人痛心的不可能之謎以它的哀傷取代了阿爾貝蒂娜的行為的更令人痛心的謎。怎麼?我那麼希望阿爾貝蒂娜知道我已瞭解淋浴場的故事,這時阿爾貝蒂娜卻不復存在了!我們需要思考死時,卻除了生以外什麼也不可能去考慮,這又是我們面臨的不可能性的結果之一。阿爾貝蒂娜沒了;然而對我來說,她仍舊是向我隱瞞她在巴爾貝克和一些女人幽會的人,仍舊是自以為已成功地讓我對那些事一無所知的人。當我們在思考我們死後發生的事情時,我們此時的錯覺不是仍然會使我們想到活著的我們自己嗎?說來說去為一個去世的女人不知道我們已瞭解她六年前的所做所為而遺憾這是不是比我們希望一個世紀以後我們死了還受到公眾好評滑稽得多呢?即使第二種假設比第一種有更多的實際依據,我這馬後炮式的忌妒心引起的遺憾卻仍然和那些熱衷於身後榮耀的人的看法錯誤如出一轍。不過如果從我和阿爾貝蒂娜的分離中得出的莊嚴的最後印象暫時取代了我對她那些錯誤的考慮,這印象也只能賦予這些錯誤以無法挽回的性質從而使它們變得更加嚴重。我看見自己在生活中那樣不知所措就好象我獨自站在無邊無際的海灘上,無論我走向何方都永遠不能與她相遇。

  幸好我及時在我的記憶裡找到了——因為在一片雜亂無章裡事物總是五花八門的,這幾樣危險,那幾樣有益,其中連回憶也只能一個一個地現出清晰的輪廓——發現了我外祖母的一句話,有如工人發現了有助於他要做的活計的物件。在談到淋浴場女侍告訴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一個不太可能的故事時,外祖母對我說:「這個女人恐怕得了撒謊症。」這件往事大大幫助了我。淋浴場女侍告訴埃梅的事有什麼意義呢?更重要的是她當時根本什麼也沒有看見。誰都可能和一些女友一道去淋浴卻什麼壞念頭都沒有。那個女侍把小費說多些也許是為了吹牛。有一次我就親耳聽見弗朗索瓦絲認定我萊奧妮姨媽當著她弗朗索瓦絲的面說她「每月可以吃上100萬」那樣的瘋話;還有一次她說看見我萊奧妮姨媽給了歐拉莉四張1000法郎的鈔票,而我認為一張折成西迭的50法郎的鈔票都不大可能是真的。我就如此這般地探索下去,而且逐漸擺脫了我經過那麼多周折獲取到的令我痛苦萬分的確切消息,因為我總是處在渴望瞭解而又懼怕痛苦的矛盾之中。這一來我的愛應該可以復蘇了,然後隨著我的愛情的復蘇,與阿爾貝蒂娜離別的憂傷也緊接著復蘇了,處在這憂傷的時刻我也許比前不久備受忌妒心折磨時更為不幸。可是每當我想到巴爾貝克這種忌妒心又會突然出現,原因是我仿佛突然重見了巴爾貝克飯廳的圖景(在此之前這圖景從來沒有使我難受過,我甚至認為這是我記憶中最不使我痛心的畫面之一),每天晚上,玻璃窗外總有一大群人擠在陰影裡,就象擠在水族館裡明亮的玻璃隔板前似的,他們瞧著裡面稀奇古怪的人們在亮光裡走來走去,可是擁擠又使漁婦和平民姑娘摩肩接踵地碰撞著(我從未想到過這點)小有產者的小姐們,這些小姐對裡面的豪華十分忌羨,那種在巴爾貝克還很新奇的奢侈,即使不是家境起碼也是吝嗇的習慣和舊的傳統使她們的父母未敢效法,在這些小有產者小姐裡幾乎每天晚上都肯定有阿爾貝蒂娜,當時我還不認識的她恐怕已經在那裡搜羅小女孩了,也許過一會便會找到一個女孩而且同她一起乘夜色去到沙灘或峭壁下某個荒廢的浴場更衣室。憂傷又緊接著攫住了我,我象聽見判決我流放似的聽見了電梯的響聲,電梯沒有在我這一層停下,直開到樓上去了。我望穿秋水卻永遠也見不到我那唯一的客人來訪了,她已經死了。儘管如此,每逢電梯停在我這一層時我的心仍然會狂跳起來,有一陣我曾想:這一切果然是夢該多好!這也許是她,她快按鈴了,她回來了,弗朗索瓦絲就要來通報我:「先生恐怕一輩子也猜不出誰來了。」說她怒髮衝冠不如說她膽戰心驚,因為她的迷信超過了她的報復心,她害怕活的阿爾貝蒂娜也許遠不如她害怕她所謂的阿爾貝蒂娜的鬼魂。我試著什麼也不去想,便拿起一張報紙。然而閱讀那些沒有感受過真正痛苦的人寫的文章簡直讓我受不了。一個人在談到一首不值一提的歌子時說:「真是催人淚下」,可是如果阿爾貝蒂娜還活在人世我倒會興高采烈地聽這首歌子。另一個人,還是個大作家呢,在下火車時受到歡呼便宣稱這樣的表示是「令人難忘的」,換了我,倘若我此刻也看見這種表示,我恐怕一刻也不會想到是「令人難忘的」。第三個人保證說,如果政局不那麼糟糕,巴黎的生活會「美妙無比」,然而我完全清楚,即使沒有政治這兒的生活也只能使我感到難於忍受,如果我找回了阿爾貝蒂娜,即使政局糟糕,生活於我也是美滋滋的。狩獵專欄的編輯說(時值五月):「這段時間對真正的獵人來說實在令人頭疼,說得更確切些,真是災難性的,沒有什麼,絕對沒有什麼可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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