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一六


  有時我想像我們聚會的地點並不很遠,並不是在另一個世界。當年我認識希爾貝特只為了和她去香榭麗舍遊玩,晚上在家時我曾想像我即將收到她的信,她在信中會向我表白愛情,我還曾想像她即將走進我的家,如今一種同樣強烈的願望也和那次一樣不顧妨礙它的物質規律(那次是和希爾貝特,我的願望歸根結底還是沒有錯,因為最後還是它勝利了)又使我想像我即將收到阿爾貝蒂娜的短簡,她在短簡裡會告訴我她騎馬時的確出過一次事故,不過出於某些浪漫的原因(總之,一些被認為早已死了的人也曾遇到過這類情況),她不願意讓我知道她已康復,如今她後悔了,要求回來同我一起生活而且同我白頭偕老。我還——我同時在讓自己明白一些似乎很通情達理的人也會幹出些什麼樣甜蜜蜜的蠢事——感到對她死亡的深信不疑和對看見她走進來所抱的從未泯滅的希望同時在我身上並存著。

  我還沒有得到埃梅的消息,他恐怕已經到達巴爾貝克了。我的調查內容無疑是次要的而且內容的選擇也有很大的隨意性。如果阿爾貝蒂娜過去的生活的確應該受到譴責,這樣的生活一定會有格外重要的內容,只不過出於偶然的原因我沒有能象那次抓住有關晨衣的談話和阿爾貝蒂娜臉紅的跡象一樣去琢磨這些內容罷了。準確地說這些事於我並不存在,因為我並沒有親眼看見過。我特別強調那一天而且幾年以後又竭力回顧那一天,這純粹是隨心所欲的做法。如果說阿爾貝蒂娜喜好女人,那麼她一生中這天以外的好幾千個日子如何度過我既然都不知道,對我來說瞭解這些日子也應該是饒有興趣的;我就應該打發埃梅去巴爾貝克別的許多地方,去巴爾貝克以外的許多城市。然而正因為我並不清楚她如何度過了這些日子,這些日子也就不曾在我的想像裡再現過,它們在我的想像裡根本就不存在。對我來說所有的人和事只有個別存在於我的想像裡才算存在。如果還有千萬個相同的人和事,在我眼裡這個別存在的就變成很有代表性的了。如果說在對阿爾貝蒂娜的懷疑方面我早就想知道淋浴是怎麼回事,同樣在她對女人的性欲方面,儘管我知道有大量的少女和女僕與她們大同小異而且我也完全可能無意間聽到別人議論她們,我還是願意瞭解曾個別存在於我想像中的那兩個——因為聖盧向我談到的是她們——即去過妓院的姑娘和普特布斯夫人的女僕。正如聖盧所說,我的健康情況,我的猶豫不決,我的拖拉作風使我難於實現任何該作的事,使我日復一日,月複一月,年復一年地推遲澄清某些疑慮而且推遲實現某些願望。不過這些事情仍舊存留在我的記憶裡,我給自己許願一定要瞭解其中的真相,因為只有這些事縈繞在我的心間(其它的事在我印象裡是無形的,不存在的),還因為我從現實中偶然選中這些事情,這本身就構成一種保證,即正是通過這些事情我可以接觸到一點事實,接觸到一點令人垂涎三尺的真實生活情景。再說,只要有一個精心挑選的事實不就可以使實驗者得出一條普遍性的規律以揭示千百個類似事實的真相了嗎?阿爾貝蒂娜儘管還留在我的記憶裡,由於她在世時只是一次一次出現在我的生活裡,她在我記憶裡便只留下了零零碎碎的時間概念,但這絲毫不妨礙我恢復她的統一的形象,使她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我希望作出總的判斷的正是對這活生生的人,我想知道她是否對我說過謊,她是否愛好女色,是否為了更自由地和她們會面她才離開了我。那淋浴場女侍說的話也許會使我一勞永逸地了結對阿爾貝蒂娜不良習慣的懷疑。

  我的懷疑!唉,我原以為看不見阿爾貝蒂娜於我是一件無所謂乃至愜意的事,直到她出走時我才發現自己的錯誤。直到她去世時我才明白我以為自己有時盼望她死而且設想她的死會使我得到解脫那是怎樣的錯覺。同樣,我在收到埃梅的信時才明白,我之所以一直沒有為懷疑阿爾貝蒂娜的德行而痛苦萬分,是因為實際上那根本算不上是懷疑。我的幸福,我的生活要求阿爾貝蒂娜貞潔嫻淑,於是我就說一不二地肯定她是貞潔嫻淑的。帶著這種預防性的信念,我就可以毫無危險地聽任我的思想去和各種假設瞎折騰了,在我的思想裡這些假設有鼻子有眼但我並不相信它們。我對自己說:「她也許愛好女色」,就象人們說「我今晚可能會死去」一樣;他們說是說了,但自己都不相信,他們還在為明天盤算呢。我錯誤地認為自己對阿爾貝蒂娜是否愛好女色毫無把握,因此算在她賬上的錯誤事實除了我自己經常預料到的都不可能帶給我別的什麼,這說明為什麼在看到埃梅的信裡提到的那些畫面、那些對別人來說毫無意義的畫面時,我感到一種始料未及的痛苦,一種我迄今未曾感受過的最酷烈的痛苦,這種痛苦結合那些畫面,結合,唉!阿爾貝蒂娜本人的形象,形成了一種化學裡叫作沉澱的現象,其中一切都是不可分的,我用純屬習慣的方式從其中分離出來的埃梅的信卻又不能使我得到任何概念,因為信中的每一個字一出現便立即被它引起的苦痛改變了,永遠染上了信件引起的苦痛的色彩。

  「先生,

  「我沒有早一些給先生寫信請先生原諒。先生委

  托我看望的人有兩天不在,我希望回報先生對我的

  信任,所以不願意空手而歸,我剛才終於和這個人

  交談了,她還清楚記得(阿小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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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埃梅初通文墨,他想把阿小姐寫成斜體或加上引號。然而他想寫引號時卻畫了個括號,他想加括號時又畫上了引號。弗朗索瓦絲也是這樣把某人在我們那條街住下來說成停下來,又把停一會說成呆下來,老百姓的錯誤在於經常把一些說法互換——法語也是這樣——這些說法在幾個世紀以來早已互相調換過位置了。——作者注。

  「據她說先生猜想的事完全是確實的。首先每次

  阿爾貝蒂娜小姐去浴池時都是這個女侍照顧的。阿

  小姐經常和一個比她年紀大的高個兒女人一起去淋

  浴,這高個兒女人總是穿一身灰色衣服,淋浴場女

  侍並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因常見她去那裡找一些少

  女所以認識她。不過自從她認識(阿小姐)後她再

  也不去注意其他的姑娘了。這個女人和阿小姐總是

  把洗澡間的門關上,在裡面呆很久,而且穿灰衣服

  的女人起碼給和我說話的這個女人10法郎小費。就

  象這個女人對我說的,您想如果她們只是隨便瞎浪

  費時間准不會給她10法郎小費。阿小姐有時還和一

  個黑皮膚的女人一道來,這個女人有一副長柄眼鏡。

  不過和(阿小姐)一道來得最多的是一些比她年輕

  的姑娘,尤其是一個有一頭紅棕色頭髮的姑娘。除

  了穿灰衣服的太太,阿小姐慣常帶來的人並不是來

  自巴爾貝克,恐怕常常是從遠方來的。她們從不一

  道走進來,不過阿小姐進來時總叫我把淋浴室的門

  開著,說她在等一個朋友,可是和我說話的這個人

  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這個人無法對我說得更詳細了,

  因為她已記不大清楚,「過了這麼長時間這很容易理

  解。」再說這人也沒有設法去瞭解,因為她很謹慎,

  而且那樣對她有利,因為阿小姐讓她賺了很多錢。得

  知她死了時這人打心眼裡受到了觸動。這麼年輕就

  夭亡的確對她和她的親屬都是很大的不幸。我等著

  先生的命令,不知我是否能離開巴爾貝克,我想我

  在那裡也得不到更多的東西了。我還要感謝先生讓

  我作這樣一次旅行,這次短促的旅行遇上的天氣再

  好不過了所以格外愉快。今年海水浴季節可能很不

  錯。大家都希望先生在今年夏天來這裡小住。

  「我再也沒有什麼有趣的事奉告了」,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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