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一五


  在一次白白的等待或一聲拒絕便可以決定選擇的情況下,被苦痛激發起來的想像力發揮得如此神速,它以極為迅猛的速度促成那剛產生而尚未成形的愛情,這愛情幾個月來一直處在萌芽狀態,因此趕不上心靈活動的智力便不時出來驚呼:「你真是瘋了,什麼樣的新念頭能讓你生活得這麼痛苦呢?這一切都並不是真正的生活呀。」的確,此刻那不忠實的姑娘如果沒有重新去糾纏你,某些使你身心平靜的消遣就完全可能使這份愛情流產。無論如何,和阿爾貝蒂娜的共同生活儘管本質上並非必然,它對我卻已變得不可或缺了。我在愛上德·蓋爾芒特夫人時曾害怕得發抖,因為我心裡明白她那不僅是姿色而且是地位和財富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她有太多的自由去屬￿別的太多的人,因此我對他的影響力實在太微不足道了。阿爾貝蒂娜卻家境貧窮,地位卑微,她一定非常希望嫁給我。然而我卻並沒有做到獨自佔有她。無論你社會地位如何,你的預見如何明智,事實上你是不可能去左右另一個人的生活的。

  為什麼她不告訴我「我有這種嗜好」?我也許會讓步,也許會允許她去滿足這種嗜好。我讀過的一本小說裡有一個女人,愛她的男人無論怎樣要求都無法使她開口說話。我讀小說時認為這種局面是荒唐的;我想,換了我,我一定會先強迫這個女人說話,這之後我們之間便會互相理解。何必去尋那許多毫無意義的煩惱呢?到如今我才看出來我們並不能隨心所欲地想不尋煩惱就不尋煩惱,我們個人的意志再堅強也屬枉然,別人並不去服從我們的意志。

  而那些支配著我們又使我們盲目相信的實情,那些令人痛苦而又無法逃避的實情,我們感情的真相,命運的真相,有多少次我們不知不覺而又不情願地用我們自以為是謊言的話語將它們說了出來,然而事變的結局又在事後證明了這些話具有預言的價值。我清楚地記得我們倆說過的一些話,當時我們並不清楚它們內涵的真實性,我們在說話時甚至相信自己在演戲,與話語所包容的我們並不清楚的內涵相比,話語的虛假性並不重要,也引不起人們的興趣,它僅僅局限在我們那可憐的不真誠的範圍之內。謊言、謬誤都存在於我們看不見的深刻的現實之下,而真相卻在其上,有我們情格中的真相,這種我們無法把握其本質規律的真相需要「時間」方能得到揭示,我們命運的真相也是如此。在巴爾貝克,我對她說:「我看見您次數越多,我就愛您(而正是時刻耳鬢廝磨的親密感以忌妒的形式促使我如此依戀於她的),我覺得我可能對您的頭腦有所裨益」;我在巴黎說:「儘量小心些。您想想,萬一您出了事故,我會受不了的(而她卻說:『我可能會出事』)」,我說這些話時滿以為自己在說謊;在巴黎時,一天晚上我裝出想離開她的樣子對她說:「讓我再看看您,因為要不了多久我再也看不見您了,而且永遠也看不見了」;她呢,就在這天晚上她看看自己的周圍說:「真難想像我再也看不見這個房間了,還有這些書,這架自動牌鋼琴,這住宅裡的一切,我真無法相信,但這卻是事實」;末了是她最近寫的那幾封信,她寫道(也許一邊寫一邊自言自語「我這是在裝假」):「我給您留下我個人最美好的」,(如今她的聰慧,她的善良和美貌不是果然交給了我忠實有力的可惜又是不牢靠的記憶了嗎?)還有:「這一刻,這曆暮色蒼茫和我們那將離別而顯得格外黯然神傷的一刻,只有在我的腦海已被深深的夜色籠罩時才會從我的腦海裡消失」(這句話寫在她的腦海果然被深深的夜色籠罩的前夕,那天,在她腦海裡倏忽即逝但又被憂慮分割到無限小的閃光裡,她也許清楚地看到我們最後那次散步,人在一切都拋棄了他時會給自己建立一種信念,有如無神論者在戰場上變成了基督徒,她當時也許在向那位她經常詛咒而又十分尊敬的朋友求救,這位朋友自己——因為所有的宗教都大同小異——也殘酷地盼望她有認識自己的一天,盼望她臨終時向他敞開胸懷,向他懺悔,在他心上死去)。

  即使她當時來得及認識自己,我倆也只能在幸福已不可能實現或者正因為幸福已不可能實現時才會雙雙明白我們幸福之所在,明白我們應當做些什麼,而且明白這一切我們都做不到了,之所以做不到,或因為我們在可能做這些事情時把事情延誤了,或由於這些事情只有被投進想像中的空泛理想而且從有生命的環境的淹沒中掙脫出來,從那使一切變得累贅而醜陋的淹沒中掙脫出來時才可能獲得強大的魅力並且顯得容易實現,既然如此,那又何必為之呢?人會死的想法比死更為殘酷,但這種想法又不如知道另一個人已死的想法那麼殘酷,人會死的想法也不如這樣的事實殘酷:一個活生生的人被現實吞沒之後,現實的一切複歸於平靜,甚至在吞沒處見不到一絲波動,而那被吞沒的人卻已被排除在這現實之外了,在這樣的現實裡希望已不復存在,知覺也已溟滅,而且很難從這個現實再加溯到「被吞沒的人曾經生活過」這樣的概念,而在回顧他生前歷歷在目的往事時,也同樣難於想像這樣的人竟會和毫無實感的形象相聯繫,會和人們讀過的小說人物的往事相聯繫。

  她在去世前給我寫的信,尤其是她發來的最後一份電報向我證實了如果她還活著她完全可能已回到了我的身邊,我至少可以為此而感到高興。我覺得這不僅顯得更柔和,而且顯得更美好,沒有這份電報事情會不那麼完善,會缺乏藝術和命運的象徵意味。事實上,這個事件即使以別的方式發生也會具有那樣的象徵意味;因為任何事件都像一個特殊形態的模子,無論是什麼樣的事件,只要它們的發生中斷了一連串的行為同時似乎為這些行為作出了結論,它們就一定會給這些行為勾畫出輪廓,而且我們還會認為這是唯一可能的輪廓,因為我們並不知道還會有什麼別的輪廓可能代替這樣的輪廓。

  她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有這種嗜好」?我也許會讓步,會允許她去滿足這種嗜好,而且此刻我還會擁抱她。不得不去回顧她離開我的前三天還賭咒發誓地對我撒謊說她和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沒有那種關係而她臉上的紅暈卻在對這種關係進行懺悔,這多麼令我傷感!可憐的小傢伙,她不願起誓說她那天想去維爾迪蘭家的願望與重見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的樂趣無關這一點起碼還是誠實的。她為什麼又不徹底承認呢?她這樣無視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請求而矢口否認,根本不願對我說「我有這種嗜好」,我可能也有些錯誤。我之所以可能有些錯誤,是因為在巴爾貝克時,有一無從德·康布爾梅夫人家作客回來,我首次要求阿爾貝蒂娜作出解釋,當時我無論如何也很難相信除了她與安德烈過分熱烈的友情之外她怎麼可能還有別的什麼,我當時過分粗暴地表示了我對這類不良習慣的厭惡,我譴責的方式也過於斬釘截鐵。我現在已想不起來在我天真她宣稱我對這類事深惡痛絕時阿爾貝蒂娜的臉是否發紅了,我之所以想不起來,是因為往往在事後很久我們才會想到去探究某個人在我們一點不注意他的時候採取了什麼態度,當我們後來又想起這次談話時,也許正是他當時的態度可能澄清某個使人心碎的難題。然而我們的記憶卻總有空白,我們便因此而尋不到事情的蛛絲馬跡。甚至有些在當時已經顯露出重要性的事情都常常引不起我們足夠的重視,我們沒有認真聽某一句話,沒有去注意某一個手勢,或者把它們拋在了腦後。過些時候,當我們如饑似渴地希望發現什麼真相時,我們回顧推斷,推斷回顧,象翻閱回憶錄似的去翻閱我們的記憶,即使翻到了這句話這個手勢的地方也還是想不起來,於是我們便重起爐灶,沿著同一個軌跡再翻它20遍,可是徒勞,而且再也翻不下去了。她當時臉紅了嗎?我不知道她是否臉紅了,但她不可能沒有聽見我的話,後來在她正準備向我坦白的當兒,也許正是因為回想起了我說過的那些斬釘截鐵的話她才裹足不前的。現在她已經蹤跡全無,我即使從地球的南極走到北極也不可能再遇見她了;已在她身上鎖閉起來的現實又已變得平淡無奇,使沉沒了的人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只剩下了一個名字,就象那位德·夏呂斯夫人一樣,認識她的人談到她時也只不過不疼不癢地說說「她真是妙不可言」而已。然而我卻一刻也不能設想會存在阿爾貝蒂娜意識不到的現實,因為她在我身上的存在太牢固了,我的全都感情,全部思想都和她的生命息息相關。倘若她瞭解這一點,她看見男友對她如此不能忘懷也許會受到感動,因為如今她的生命既已完結,她也許倒會對她昔日漠不關心的事情感受格外深刻。然而正如人們由於害怕所愛之人不忠實而自願摒棄自己哪怕最秘密的不忠之舉一樣,我一想到如果死者的生命在某處猶存,我外祖母瞭解我對她的遺忘與阿爾貝蒂娜瞭解我對她的追憶一定會同樣清楚,一想到此我就感到不寒而慄。總的說來,甚至就同一個死者而言,難道你就可以肯定得知她瞭解某些事情而感到的歡樂足以抵銷以為她什麼「全」知道的恐懼嗎?某些時候,無論我們可能作出多麼殘酷的犧牲,我們也會在我們的摯友死後放棄把他們繼續作為朋友來紀念,原因是我們害怕他們死後也同樣對我們加以評判,不是嗎?

  我那想探究阿爾貝蒂娜做過些什麼的妒性十足的好奇心是無邊無際的。我收買過好多女人,她們卻沒有向我提供任何消息。這種好奇心之所以如此恒久不衰,是因為對我們來說人並不可能倏忽死去,他仍舊沐浴在某種生命的光暈裡,這和真正的永生毫不相干,但這種光暈卻會使死者繼續佔據我們的思想,就象他在世時一樣。他仿佛出門旅行了。這是一種無神論式的生命不滅。與此相反,愛情如果已經停止了。在引起好奇心的人離開人世之前這種好奇心就會泯滅。因此我從沒有設法去打聽某個晚上希爾貝特究竟和誰在香榭麗舍大道散步。不過我清楚感到這類好奇心都是一個模式,它們本身並沒有什麼價值,也不可能維持很久。然而我仍舊甘願犧牲一切以令我痛苦的方式去滿足這些曇花一現的好奇心,儘管我事先已經明白,阿爾貝蒂娜之死逼使我與她分離同我和希爾貝特甘心情願分離一樣最終會使我把她淡忘。正是這些考慮促使我派埃梅去了巴爾貝克,因為我感覺到他可以實地調查出許多事情來。

  倘若阿爾貝蒂娜知道隨後發生的事,她也許會留在我的身邊。不過這就等於說一旦她能看見她自己離開人世,她一定更願意留在我的身邊繼續活下去。就憑這種假設所包涵的矛盾本身,提出這種假設就是荒謬的。而且這種假設也並非毫無害處,因為一想像阿爾貝蒂娜如果知道這一切,如果在她反思時她明白了這一切她會多麼高興回到我的身邊,我就仿佛看見了她,我就想擁抱她,可惜這已不可能了,她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她死了。

  我在想像裡前往天上去尋覓阿爾貝蒂娜,象這樣的夜晚我從前也和她共同遙望過同樣的天空;我竭力使我的愛升騰到她喜愛的月光那邊,升騰到她的身邊,給不能繼續生存下去的她帶去安慰,向如此遙遠的人兒奉獻的愛就好比宗教,我的相思也象祈禱一般朝她飛升而去。人的願望是非常強烈的,願望又會產生信仰,我曾相信阿爾貝蒂娜不會出走,因為這是我的願望;我希望她不死,便相信她沒有死;我閱讀起轉桌上的書籍來,我開始相信靈魂不滅是可能的。然而光靈魂不滅並不能使我滿足。我還必須在我死後尋找到有形有靈的她,就好象永恆已變成了和生命相似的東西似的。我說「和生命相似」是什麼意思?我的要求更高。我希望死神永遠也別剝奪我的歡樂,然而並不只是死神在剝奪我們的歡樂。沒有死神這些歡樂也會逐漸減弱,在往日的習慣和新的好奇心作用下,這些歡樂已在開始減弱了。而且在生活中,阿爾貝蒂娜即使在身體方面也可能會逐漸發生變化,我也會日復一日地去適應這些變化。然而我現在還只能回憶起她的某些瞬間,因此我非常希望能在回憶中重新看見她即使在世也不可能複得的樣子;我希望在回憶中看見的其實是一種奇跡,因為這奇跡能夠補償記憶力的天然而專橫的局限,這種奇跡是不可能來自過去的。不過我是以古代神學家的天真去想像這栩栩如生的女人的,我想像她對我作出了解釋,不是她可能作出的解釋,而是新近的矛盾使她在生前總是拒絕對我作出的解釋。這樣,她的死既然是某種夢幻一般的東西,我對她的愛也就仿佛成了她意想不到的幸福;對她的死亡我只考慮那是合適而理想的結局,這結局可以使一切變得簡單而且得到妥善的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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