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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四


  丟了命我也算不得損失嚴重;我無非丟了一個空無所有的外殼,一部傑作的毫無內容的框架。我今後究竟還能把什麼東西引進這個框架我完全置之度外,然而一想到這框架業已包涵的內容我又感到幸福和自豪,我賴以生存的正是對那些甜蜜時刻的回憶,這個精神支柱傳遞給我的祥福恐怕連死之將至也難以摧毀吧。在巴爾貝克時每當她為了討我喜歡在頭髮上灑香水因而耽誤了時間,我總命人去尋她,她當時是怎樣飛跑過來看我的呀!我百看不厭的巴爾貝克和巴黎的圖景正是她短暫的一生中翻得那麼迅速而歷歷在目的篇章。

  這一切對我來說只不過是回憶而已,對她來說卻曾經是她的行動,是她象悲劇情節發展一般急匆匆走向死亡的行動。人的成長一方面表現在我們自身,另一方面卻表現在我們自身之外(我對此深有所感正是在有些晚上,當時我注意到了阿爾貝蒂娜身上不斷增長的優點,而這種增長又並不完全取決於我本人的記憶力),這兩方面的成長又不免互相影響。我在千方百計瞭解阿爾貝蒂娜並試圖全部佔有她時,我只顧憑經驗把一切人和一切地方的奧秘都簡單化成全部和我們本身的素質貌似的東西,其實想像力總是使這些人和地方在我們面前顯得千差萬別,我只顧把我每一次由衷的快樂都推向快樂本身的毀滅:因為我要做到這些不影響阿爾貝蒂娜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也許我的財產和我倆喜結良緣的光輝前景曾經吸引過她;我的忌妒心也曾留住過她;她的善良或她的聰慧,她的犯罪感或她施展計謀的靈活性也曾使她接受過囚禁般的生活,並促使我越來越把這種囚禁強化到難以忍受的地步,這種純粹由我的內心活動發展造成的囚禁又反過來衝擊著阿爾貝蒂娜的生活,這種衝擊本身又反過來提出一些使我內心越來越感到痛苦的新問題,因為她已從我的牢獄裡逃走並且在馬背上夭亡,而沒有我,她又根本不可能擁有這匹馬,她甚至在死了之後也給我留下了不少疑團,如果我去核實這些疑竇,這種核實本身就會比我在巴爾貝克發現她認識凡德伊小姐更為殘酷,因為她如今已不可能在我身邊安慰我了。

  由此可見一個自認為過著封閉式生活的人心靈裡的長籲短歎的抱怨只在表面上表現為獨白,因為現實的回聲會使這種抱怨偏離正道,而且這種封閉式的生活好比自發進行的主觀心理實驗,這種實驗在一定的距離之外給另一種生活構成的純現實主義的小說提供它的「情節」,而小說跌岩起伏的情節又會反過來使心理實驗的曲線彎曲而且改變心理實驗的方向。情節是多麼複雜而緊湊,愛情的發展又多麼迅猛,好比巴爾札克的短篇小說或舒曼的敘事曲,儘管開端有些許遲緩,間斷和猶豫,那結局又是多麼神速!應該把我們那一段柔情似水的美滿生活擺在最後一個年頭,對我來說這個年頭真好比一個世紀——因為在我思想上,從巴爾貝克到她離開巴黎,阿爾貝蒂娜的地位已經發生了變化,同時她本身也在獨立於我之外的情況下而且常在我不知不覺間起了很大的變化——這柔情似水的美滿生活雖然並不持久卻使我感到它似乎非常充實,幾乎無所不包,這種生活永遠也不可能再出現了,然而它又是我不可或缺的。也許它本身並非不可或缺,它起初只不過是某種帶必然性的東西,因為如果我沒有在一篇考古論文裡讀到描寫巴爾貝克教堂的段落;如果斯萬在對我談到這座教堂堪稱波斯式的教堂時沒有把我的興趣引向拜占庭時期的諾曼底方言;如果一家豪華旅館建築公司在巴爾貝克修建的那家舒適衛生的賓館沒有促使我的父母下決心滿足我的願望讓我去巴爾貝克,我根本就不可能認識阿爾貝蒂娜。

  誠然,在我嚮往已久的巴爾貝克,我既沒有發現我夢寐以求的波斯式教堂,也沒有找到那永恆的霧靄。那行程一個鐘頭35分的漂亮的火車本身也並不符合我的想像。然而,為了補償我們為之神往而且枉自苦苦追求尋覓卻未得到的東西,生活往往會給予我們某種我們完全沒有想像過的東西。在貢佈雷,每當我愁苦萬狀地等待母親向我道晚安時,誰又會對我說我那時的憂慮可以消除,隨後在某一天又會復蘇,不過不是為我的母親而是為一個少女復蘇呢?這個少女開始無非是海天連接處的一朵花,一朵我的眼睛每天都希冀著去觀賞的花,一朵有思維能力的花,我多麼孩子氣地熱望在這朵花的心靈裡佔據一個顯要的位置,當她不知道我認識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時,我又是多麼痛苦。是的,幾年以後正是為一個陌生姑娘的一聲晚安,一個吻,我象孩提時等不到母親前來看望我那樣痛苦不堪。我那麼需要這個阿爾貝蒂娜,如今她的愛幾乎成了我心靈的獨一無二的存在依據,可是倘若斯萬不曾對我談到巴爾貝克,我也許永遠也不會認識她。她也許會活得更長,我也不至於終身為她的死而備受折磨。唯其如此我才感到是我出於十足利己主義的愛而聽任阿爾貝蒂娜長辭了人世,這似乎和我謀殺我的外祖母並沒有什麼兩樣。就算我後來在巴爾貝克認識了她,我也完全可以不去愛她,而我後來卻愛上了她。我在放棄希爾貝特而且知道我總有一天會愛上另一個女人的當兒我還差點沒敢懷疑我是否至少在過去只可能愛希爾貝特一個人。然而對阿爾貝蒂娜我竟沒有任何懷疑而且完全相信我愛的人不一定是她,很可能是另外一個女人。只要那天晚上斯代馬裡亞夫人不取消我和她在森林島上共進晚餐的約會就可以做到這點。

  當時還正是時候,也許我的想像力就是為斯代馬裡亞夫人而活躍起來的,這種想像力可以讓我們從某一個女人身上得出一種個別的概念,似乎她本人是獨一無二的而且對我們來說她又是命中註定必不可少的。從生理學的觀點出發,我最多可以說我可能專一地愛另外一個女人,但並不是愛任何一個另外的女人。身材肥胖的阿爾貝蒂娜頭髮是棕褐色的,她不象紅棕頭髮身材苗條的希爾貝特,然而她倆的體質都一樣,她倆都有肉感的雙頰,雙頰上都長著一對難以捉摸的眼睛。這樣的女人是有些男人不屑一顧的,而這些男人又可能瘋狂地愛上別的我「毫無興趣」的女人。我幾乎可以相信希爾貝特那喜好淫樂的倔強的個性已經移植到阿爾貝蒂娜體內,她倆的形體確實有所不同,然而我事後琢磨起來又覺得它們都呈現出了根深蒂固的相似之處。男人幾乎永遠以相同的方式感冒,生病,也就是說他之所以如此必定有情況的巧合;當他墜入情網時,那戀愛對象自然是某種類型的女人,而且類型還十分廣泛。阿爾貝蒂娜最初引起我浮想連翩的眼神和希爾貝特最初的眼神並沒有絕對的不同。我幾乎可以相信希爾貝特那令人難以捉摸的為人,她的喜好淫樂和她那倔強而詭詐的天性這次又回來通過阿爾貝蒂娜的形體重新誘惑我了,她倆的形體當然各不相同,但也並非沒有相似之處。就阿爾貝蒂娜而言,由於我們在一起而又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在這樣的生活裡我們整個的思想活動又自始至終都有一種令人痛苦的憂患感維持著經久不衰的內聚力,這樣的生活也就不可能產生自我消遣和遺忘的裂縫,因此她在世時的形體就沒有一天象希爾貝特的形體一樣失去我在事後才意識到的(別人也許不會意識到)女性的魅力。

  然而她卻去世了。我很可能會把她遺忘。誰知道某一天是否會有一個氣質同樣多姿多彩躁動不安而又富於幻想的人前來打破我的寧靜呢?不過我並不能預見這些氣質又會以什麼樣的女性形式體現出來。就憑希爾貝特我很難想像出阿爾貝蒂娜的形象,也想不到我會愛上她,猶如對凡德伊奏鳴曲的回憶並無助於我想像她的七重唱一樣。此外,即使在我最初幾次看見阿爾貝蒂娜時,我也認為我即將愛戀的會是別的姑娘。再說,如果我早一年認識她,我很可能會感到她象黎明前灰濛濛的天空那麼毫無生氣。如果說我對她的態度有了變化,那是因為她自己也起了變化,我給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寫信那天,走近我床前的少女再也不是我在巴爾貝克認識的那個姑娘了,這或許只是性成熟期婦女的突變現象,或許是我永遠也弄不清楚的某些情況造成的。無論如何,即使我在某一天可能會愛上的女人在某種程度上與她相似,即是說萬一我不能完全自由地選擇妻子,我那種也許是必然性的選擇,在比選一個具體的人更廣闊的範圍,在選擇某一類型的女人方面,應該說還是自由的,而且在排除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的一切必然性時,那種並非完全自由的選擇也符合我的願望。

  一個女人的臉龐比光線本身更經常地出現在我們眼前,因為我們即使雙眼緊閉也沒有一刻不在珍愛她美麗的眼睛,動人的鼻子,也沒有一刻不在想方設法看到它們,這樣的女人的確是天下無雙的,然而我們都明白,如果我們生活在曾經遇見過她的那個城市以外的某個城市,如果我們在別的街區漫步,如果我們經常光顧的是別的沙龍,對我們來說就不會是她而可能是另一個女人天下無雙。天下無雙,我們難道真相信?象她這樣的人是數不勝數的。然而在我們那熱愛她的眼睛裡,她是結實而不可摧毀的,多長的時間也無法為別人所代替。因為這女人通過各種神奇的召喚一味地調動著存在於我們身上的千百個愛情的零碎基因並把這些基因結合起來,統一起來,消除它們之間的空隙,我們自己則為勾畫所愛之人的面寵而提供全部翔實可靠的材料。這樣一來,即使我們在她眼裡僅僅是芸芸眾生之一員,也許還是最差的一員,她在我們眼裡卻是天下無雙的,而且我們終身都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確,我甚至已經非常清楚地感到這種愛情並不是必然的,不僅因為這種愛情有可能在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和我之間形成,而且也因為即使不是這樣,我也對這種愛情本身有了認識,發現了它和我過去對別的女人的愛情有著過分相似的地方,而且感到這種愛情遠比阿爾貝蒂娜本人博大,它不瞭解她卻又包圍了她,宛若海潮包圍了一片小小的浪花。然而,由於我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生活,漸漸地,我再也無法掙脫我給自己鑄造的鎖鏈了;而把阿爾貝蒂娜本人和並非由她引起的感情聯繫起來的習慣又使我相信這種感情非她莫屬,正如某個哲學流派所認為的,習慣總是把因果律的虛幻的力量和必然性強加給兩種現象之間的簡單聯想。

  我曾以為我的社會關係和我的財富足以使我免除痛苦,而且這也許非常奏效,因為這些社會關係和財富已經使我失去了感覺、愛戀和想像的能力;我很羡慕可憐的鄉下姑娘,由於沒有與人交往,甚至沒有電報,她在不可能人為地緩解自己的傷感時可以進行長時間的遐想。我如今才明白,如果說我已看清德·蓋爾芒特夫人擁有的一切雖然足以使我和她之間的距離變得無限之大,但這種距離已突然被下面這種主張消除了;社會地位的優越並沒有什麼積極的意義而且它是可以變動的;那麼,在相反的意義上以此類推,我的社會關係,我的財富,我的地位與當今的文明提供給我享用的全部物質手段也只不過推遲了我和阿爾貝蒂娜倔強的逆反意志之間的肉搏時間而已,阿爾貝蒂娜是不受任何壓力影響的,正如在現代戰爭裡準備齊全的炮火以及大炮了不起的射程只不過推遲了士兵之間肉搏的時刻,在這樣的時刻占上風的乃是意志力最堅強的人。我無疑是可以同聖盧保持電報和電話聯繫的,也可以和圖爾的辦公室保持聯繫,然而他們為此不是在白白等待而且毫無結果嗎?毫無社會優越地位,毫無社會關係的鄉下姑娘或文明趨於完善之前的人類由於欲求較小,由於不象我們那樣為明知得不到的因此也是不現實的東西而惋惜,他們不是更少受痛苦嗎?

  一個人總是對即將委身於他的人欲求更大,他在佔有之前總抱著希望;所以惋惜是欲求的放大器。德·斯代馬裡亞夫人拒絕去森林的島上晚餐,她的拒絕促使我愛上了她之外的另一個人。這種拒絕同樣也可能促使我愛上她,如果我後來又及時見到了她的話,我剛得知她不來時便作出了似是而非的假設——而這個假設卻兌了現——,我以為有人為她而妒性大發因而老把她從別人那裡支開,我也許永遠見不到她了,於是我苦惱不堪,真願意為見到她而付出一切,這件事簡直成了最令我揪心的事情之一了,幸好聖盧到來總算使這件揪心的事平息下來。人到了一定的年齡,他的愛情,他的情婦都會成為憂慮的副產品,我們的過去和記錄著這過去的體內的損傷又決定著我們的未來。對阿爾貝蒂娜來說尤其如此,我愛的人不一定必須是她這一點,即使不存在類似的愛情也已記錄在我對她的愛情史裡了,即是說已記錄在我對她和她那些女朋友的愛情史裡。

  因為這種愛情與我對希爾貝特的愛並不相同,它是建立在好幾個少女平分秋色的基礎之上的。我之所以和她的女友們相處甚篇,可能是因為有了她,也可能因為我感到她那些女友和她有些相似之處。總而言之,長期以來我完全可能是在她們當中猶豫不決,我從這位選到那位,當我自以為偏愛這一位時,只要那一位讓我在約會中久候,拒絕和我見面,我必定會對那一位產生愛情。有好多次都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安德烈要去巴爾貝克看望我,如果說為了不顯得我依戀她我事前已準備好對她撒謊說:「唉!您如果早幾天來該多好!如今我已愛上了另一個姑娘,不過這不要緊,您還是能使我得到安慰的。」那是因為在安德烈來看我之前,阿爾貝蒂娜已經對我失了信,我的心跳個不停,我以為我永遠也不會看見她了,這說明我愛的是阿爾貝蒂娜。安德烈來到時,我確實對她說了這些(在得知阿爾貝蒂娜認識凡德伊小姐時,我在巴黎也對她說過),她可能以為這是故意說出來的毫不真誠的話,如果我前一天和阿爾貝蒂娜過得很幸福,我倒也的確可能用她所說的那種不真誠的口氣對她說:「唉!您早點來該多好,如今我已愛上另一個姑娘了。」

  當我得知阿爾貝蒂娜認識凡德伊小姐時,阿爾貝蒂娜便取代了安德烈這時的位置。愛情總是交替發生的,因此,在同一時間裡無論如何也只能愛一個人。不過以往也曾經發生過我幾乎同時和那些少女中的兩位鬧翻的情況。首先採取主動的姑娘會使我恢復平靜,而另一位如果繼續與我不和,我愛的倒可能是她,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最終與之結合的人就不是前面那一位採取主動的姑娘,因為她能夠撫慰我——儘管不是有效地——遭受的後面這位姑娘的無情對待,這無情的姑娘如果再不回到我的身邊,我最終是會把她遺忘的。然而也發生過這樣的情況,我滿以為她倆起碼有一位會回到我的身邊,可是在一段時間裡卻沒有一個人回來。我為此倍受憂慮的煎熬,我的愛也成倍地增長了,我準備一有機會便終止對可能回到我身邊的姑娘的愛,可是我又同時為這兩個少女而痛苦萬分。到了一定年紀的人就是這種命,而且這種命運很可能早期降臨,那時比起你被拋棄來,一個活生生的人倒更可能促使你減少癡情,因為在你被遺棄時,對方已面目不清,此人的靈魂也已不存在了,到頭來關於此人你便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近期對他的莫名其妙的偏愛:為了不再痛苦你很可能需要此人讓你說:「你接待我嗎?」弗朗索瓦絲告訴我:「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那天,我和阿爾貝蒂娜的分離仿佛成了我那麼多次和別人分離的淡化了的象徵。因為往往必須在分離的日子到來時我們才可能發現我們是在相愛,甚至才可能真變得在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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