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五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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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原以為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情可以幫助我預見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的命運,然而後者的發展和前者對比之下是怎樣地不同呀!自個兒呆著卻看不見她,這讓我多麼難以忍受!而我的每一個動作,甚至最無足輕重的動作又都使我憶起阿爾貝蒂娜在身旁的歡樂氣氛,為此我每次都得重新嘗試分居的生活,付出新的代價,領略同樣的痛苦。接下去是別種形式的生活前來爭妍鬥豔,使這種新的苦痛黯然失色,在這初春的日子裡,我在等聖盧見邦當夫人的同時甚至想到過威尼斯和不認識的美麗女人,從而有過愉快寧靜的時刻。我一發現這點便感到心驚肉跳。我适才領略的這種寧靜,意味著初次出現了一種斷斷續續的強大力量,這種力量在我身上即將與痛苦和愛情展開搏鬥,而且最終會戰勝痛苦和愛情。這種我已預先嘗到滋味而且得知其徵兆的東西暫時還只是一閃念,今後卻會成為我經常的心態,成為一種生活,在這樣的生活裡我再也不會為阿爾貝蒂娜去折磨自己,我再也不會愛她了。我的愛情剛認出可能戰勝它的唯一的敵人——遺忘,便簌簌地戰慄起來,有如一頭關在籠裡的雄獅猛然發現一條蟒蛇即將一口把它吞掉。 我時時刻刻都在想念阿爾貝蒂娜,弗朗索瓦絲走進我房間時卻從不迅速地對我說「沒有信」以便縮短我的焦慮,不過我仍舊不時地硬把某些思緒插進我的憂傷之情裡從而使我心田裡的污濁空氣得以稍事流通和更新。然而到晚上,我好不容易睡著了,似乎又是對阿爾貝蒂娜的回憶象藥劑一樣使我睡著的,藥效一停我興許就會醒過來。我在睡夢裡也沒有一刻不思念阿爾貝蒂娜。她給我的睡眠是很特別的,而且在這樣的睡眠裡我根本不可能象白天一樣隨意去想別的事。睡眠和對睡眠的回憶是兩種互相交織的事物,要想睡著就得同時求助於它們倆。此外,醒著時我的痛苦不但不能減輕反而日甚一日。倒不是因為遺忘沒有發揮作用,而是在醒著時遺忘很有利於使被想念的形象理想化,並以此促使我原有的苦惱和另外的類似的痛苦溶合從而得到加強。這理想化了的形象還算可以忍受。但只要我猛然想到她的房間,想到那人去床空的房間,想到她的鋼琴,她的汽車,我便會渾身無力,雙目緊閉,頭歪在左肩上,活象即將昏厥過去的人,開門的聲音也幾乎使我同樣難受,因為開門的人並不是阿爾貝蒂娜。在可能有聖盧的電報時,我也不敢問一句:「有電報嗎?」末了總算來了一份電報,不過電文卻只是把一切都推遲而已:「女士們外出三天。」 我之所以能熬過她走後的四個晝夜,當然是因為我老對自己說:「這只是時間問題,週末以前她准回來。」不過理由儘管如此,無論對我的心靈抑或對我的肉體來說,需要做的事仍舊是一樣的:沒有她而生活下去,回到家裡卻見不到她,在她的臥室門口(我還沒有勇氣打開這間房子)走過卻明白她不在裡面,沒有向她道晚安便上床睡覺,這些便是我應該全面地不折不扣地用心靈去完成的事,就好象我根本就不應該再看見阿爾貝蒂娜似的。不過既然我已經完成了四次,這說明目前我還能夠繼續用心靈去完成。也許我很快就不再需要支撐我繼續這樣生活下去的理由——阿爾貝蒂娜即將歸來——,(我可能會一邊想:「她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一邊卻仍笑象前四天那樣生活下去)有如受傷的人重新習慣走路以後可以扔掉丁字拐杖一樣。晚上回家我無疑還能尋覓到一連串無盡無休的回憶,對阿爾貝蒂娜等待我的每個夜晚的回憶,它們使我透不過氣,孤寂引起的空虛感令我窒息;然而我同時也已經開始了對昨天,對前天的回憶,對前天以前的兩個夜晚的回憶,即對阿爾貝蒂娜出走後逝去的四個夜晚的回憶,在這四個夜晚我一人獨處,沒有她的陪伴,我總算生活過來了。四個夜晚已經形成了一串回憶,它比那一連串無盡無休的回憶當然單薄許多,但即將逝去的每個日子都可能將它們充實起來。 我不想談我此刻收到的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侄女寄來的求愛信,這個姑娘是巴黎遐邇聞名的最漂亮的美人,我也不想說德·蓋爾芒特公爵替姑娘的父母在我身上所作的努力,她的父母為了女兒的幸福只得接受不般配的擇婿對象和有辱門庭的聯姻。這樣的事對自尊心也許是夠刺激的,但對正在戀愛的人來說卻是一種痛苦。有人可能願意有這樣的事,卻不一定會鄙俗到拿這些事去告訴對他評價不那麼高的女人,再說這女人即使得知他可能成為地位迥然不同的人追逐的對象,對他的評價也不一定會改變。公爵的侄女寫給我的信只能使阿爾貝蒂娜煩躁。 自我醒來的那一刻起,自我重新沉浸在我入夢之前須臾不離的憂傷之情那一刻起,我的全部感覺有如一本合上片刻之後在入夜之前再也不離我左右的書,無論來自外部抑或來自內心都只能和有關阿爾貝蒂娜的思想結合在一起。有人打鈴:是她的信來了,也許是她本人!倘若我自我感覺良好,並不過分難受,倘若我已不再忌妒,也不再怨恨她,我也許願意即刻前去見她,去擁抱她,去和她愉快地度過一生。我感到給她拍個電報:「趕快回來」似乎是一件極簡單的事,仿佛我這新的情緒不僅改變了我的心境,也改變了我身外的事物,使事情變得容易了。如果我心情抑鬱,我對她的憤懣便會復蘇,我再也不想擁抱她,我會感到不可能因為有了她而變得幸福,我會一心想著去損害她而且不讓她再屬別人。然而這兩種迥異的心情其結果都是一樣的,那就是必須讓她儘早回來。不過她的回歸無論會立即給我多麼大的快樂,我也感到同樣的困難會很快出現,而且想在滿足精神欲求中尋求幸福與想步行到天涯海角同樣天真。欲求越大,越難做到真正的佔有。因此如果說一個人可以找到幸福,或至少能做到無痛苦,那他必須去尋找的也不應該是滿足,而是逐漸縮小並最後消除欲求。想見到自己所愛的,就應當設法不看見它,唯有遺忘最終能導致消除欲求。我想如果一個作家傳佈這類真理,他可能會把包含這些真理的書題贈給一個女人並樂於以此來接近這個女人,他會對她這麼說:「這本書是你的。」這一來,他在書中說的是真話。他在題贈時卻可能是在撒謊,因為他一心要這本書屬這個女人與他珍惜這女人身上的寶石一樣,只有他愛這個女人時他才會感到這寶石珍貴。一個人和我們之間的聯繫只存在於我們的思想裡。逐漸衰退的記憶力會把這種聯繫淡忘,儘管我們自願接受幻想的欺騙,而且為了愛情,為了友誼,為了禮貌,為了尊重人,為了盡責我們又拿幻想去欺騙別人,我們在生活裡還是只有自己。人是不能跳出自身圈子的生物,他也只能在自己身上才能認識別人,如果他說並非如此,那他是在撒謊。倘若有人真能如此行事,真能取消我對她的需求,取消我對她的愛情,我會嚇得相信這愛情對我一生都是寶貴的。如果我能不疼不癢地去聽開往土蘭的火車報站名,我會以為這說明我自己正在衰退(其實無非是因為這可能會證明我對阿爾貝蒂娜已變得漠不關心了)。我想,在我不停地問自己她在做什麼,在想什麼,她每時每刻都在希冀什麼,她是否打算回來,是否就要回來時,我最好把愛情在我身上建造的通道大門敞開,而且去感受另一個女人的生活通過已打開的閘門把那不願意再變成死水的水庫湮沒。 聖盧杳無音信的時間越拖越長,一種次要的憂慮——等待他的電報或電話——便很快掩蓋了首要的憂慮,即掛念他此行的結果和想得知阿爾貝蒂娜是否回來的憂慮。為等電報而密切注意所有的響聲,這使我感到那樣難以忍受,我竟相信此刻最使我揪心的這份電報無論內容如何,只要到來就能解除我的痛苦。我終於收到了羅貝爾的電報而且得知他已見到了邦當夫人,可是儘管他十分小心,卻仍然被阿爾貝蒂娜瞧見了,因而一切告吹,這時我倒又無法控制自己的狂怒和絕望了,因為這正是我希望首先避免的事。聖盧此行一被阿爾貝蒂娜知道便使我顯得非常依戀她,這只能妨礙她歸來,而且這結果還使我極為反感,因為我從對希爾貝特的愛情裡保持下來的驕傲為此已喪失殆盡了。我詛咒羅貝爾,隨後又想,這個辦法失敗了,我還要採取別的辦法。人既然能夠影響外部世界,我發揮策略、智慧、利益、情感的作用怎麼就不能避免失掉阿爾貝蒂娜這件難以忍受的事呢?人們相信自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改變周圍的事物,他們之所以如此相信,是因為非此即無任何有利的解決辦法。他們並沒有去考慮最為常見而且同樣有利的辦法:我們無法按照我們的意願去改變事物,但是我們的意願本身卻在逐漸起著變化。我們曾因為忍受不了某種局面而希望去改變它,可現在這局面已變得與我們毫不相干了。我們未能象我們非常希望的那樣去消除障礙,而生活卻使我們繞過了這個障礙,使我們超越了它,當我們再回顧那遙遠的過去時,我們幾乎再也看不見那個障礙了,它已經變得難以覺察了。 我聽見樓上一位女鄰在演奏《曼儂》。我把我熟悉的歌詞與阿爾貝蒂娜,與我自己聯繫起來,這使我百感交集,我哭了。歌詞是這樣的: 唉,鳥兒以為受束縛而躲開了, 它總在夜裡 帶著絕望飛回來撲打門窗, 還有曼儂之死: 曼儂,我心中唯一的愛,你回答我呀, 時至今日我才明白你心地多麼善良。 曼儂既然回到了德·格裡歐身邊,我仿佛覺得我也成了阿爾貝蒂娜生活裡唯一的愛。唉,即使她此刻也聽見了這只曲子,她心愛的德·格裡歐也不一定是我,而且她只要這麼一想,她在聽這段樂曲時就會因為想起我而受不到音樂的感動,這只曲子儘管比其它樂曲寫得更好更細膩,仍舊可以歸到她喜愛的樂曲裡去。 我自己可沒有勇氣去溫柔之鄉里自我陶醉,去幻想阿爾貝蒂娜叫我「我心中唯一的愛」,而且承認她「以為受束縛」是一種誤解。我明白,人在看小說時不可能不把自己心愛的女人的特點和女主人公聯繫起來。然而即使小說的結局是圓滿的,我們自己的愛情卻並沒有進展,等我們把書合上,我們所愛的而且在小說裡終於朝我們走過來的人在生活裡卻並沒有更熱愛我們。 我氣衝衝地打電報給聖盧讓他儘快趕回巴黎,這至少可以不顯得我們在進一步堅持我渴望掩蓋起來的嘗試。然而在聖盧按我的指示回來之前,我竟收到了阿爾貝蒂娜本人拍來的電報: 「我的朋友,您派您的朋友聖盧來我姨母家,這簡直是發瘋。親愛的朋友,如果您需要我,為什麼不直接給我寫信呢? 我會很高興回來的;別再採取這樣荒謬的步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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