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九六


  「那麼在我床邊上坐一會兒總願意吧?」「那當然願意。」不過她離著我,坐在我的腳邊上。我們談著話,突然聽見一聲呻吟,節奏均勻,原來是鴿子在咕咕叫。「這說明天已經亮了,」阿爾貝蒂娜說。她幾乎皺起眉頭,似乎在我家裡生活,錯過了美麗季節的樂趣一樣,對我說:「鴿子又出現了,春天來臨了,才會這樣。」鴿子的咕咕和公雞的報曉,兩者之間的相似既深刻又晦澀,猶如在凡德伊的七重奏裡面,柔板的主題是建築在第一段和結尾段的主旋律基礎上的,自然相互間有相似之處,但是調性和節奏的變化已將它們變得大不相同;一個門外漢打開一本有關凡德伊的書,會驚奇地發現,這三個樂段同是以四個音符為基礎,他在鋼琴上用一個手指就能彈出這四個音符,然而卻無法彈出這三段曲子。鴿子演奏的這段感傷曲就是一種小調雞鳴,它不會扶搖直升,飛向天空,卻象驢叫,平穩柔和,從一個鴿子叫到另一個鴿子,只作橫線移動,從不升騰,不能將這平平的呻吟轉換成序曲快板以及最後樂章反復出現的歡樂高亢。我知道,我說「死亡」這個字,仿佛阿爾貝蒂娜馬上就會離開人世似的。看起來,事情本身其實要比事情發生的時候來得更加廣泛,發生事情的這一時刻不能包容事情的全部廣度。由於我們對事情保持記憶,所以事情能夠延及到將來,這是毫無疑義的;但是事情在事情發生以前也要求有自己的一席地位。當然,有人會說,事情在將來是個什麼模樣,我們無法看見,但是事情在回憶當中不一樣也變了模樣?

  我發現她不再主動吻我,心裡已經明白,要她吻我純屬白費心機,然而只有從新吻開始,才可能真正得到安靜。於是我對她說:「晚安,時候太晚了,」我這麼說,可以叫她來親吻我,然後我們還可以繼續下去。但是,她跟前兩次一模一樣,說了一句:「晚安,好好睡一覺,」只是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這一次我沒敢再叫住她,可是我的心跳得非常厲害,沒辦法再躺下。我如同籠中小鳥,來回跳動,一會兒擔心阿爾貝蒂娜會走,一會兒又相對平靜了一些,左思右想,心緒不寧,我心情能有相對平靜的時刻,是因為我每分鐘都多次反復進行這樣一種推理:「她不可能不告而別,她一點兒也沒有跟我說起她要走,」這麼一推理我心裡基本上就好受一些了。但是我立刻又想到:「可是要是明天我發現她走了怎麼辦!

  我這麼擔心本身就說明是事出有因的。她為什麼沒有親吻我?」這麼一想,我的心又劇烈地疼痛起來。接下去我重又開始原來的推理,心疼方始得到減緩。可是這頭腦運動如此頻繁,如此機械,結果鬧得我頭昏腦脹。由此可見,有些心理狀態,例如焦慮,只提供兩項選擇,結果就會象肉體痛苦那樣,殘酷地把您拴在方寸之地上。我無止無境地一會進行贊同我焦慮心情的推理,一會兒進行駁斥我焦慮心情,並給我以安慰的推理,其空間之狹窄,猶如病人靠內心運動不斷地觸摸那使其痛苦的器官,剛離開一會兒,片刻之後仍又回到了鎮痛點上。萬籟俱寂之中突然傳來一陣聲音,聽起來沒有什麼特殊,但卻叫我充滿了驚恐。是阿爾貝蒂娜房間窗戶猛然打開發出的響聲。等一切恢復靜寂以後,我捫心自問,為什麼這響聲叫我如此害怕?這響聲本身毫無可驚之處,但我覺得它使我驚恐萬狀是出於兩層意義。首先,我們倆人生活有一條公約,由於我怕風,晚上絕不開窗。這事阿爾貝蒂娜到這裡來住時我跟她解釋過;盡著她堅持認為這是我的一種怪癖,但仍然保證絕不違反這項禁令。因此對這類事情她都非常小心謹慎。她知道,哪怕她詛咒這些事情,我都要,我都敢肯定,她寧可讓壁爐煙火味熏著睡覺,也不會打開窗戶,就如早晨哪怕發生了天塌下來的大事,她也不敢讓人把我叫醒。這只不過是我們生活的一項小小的公約。然而既然現在她可以不告一聲,擅自違犯這項約定,那還不意味著她從此可以肆無忌憚,違犯其他一切公約了嗎?其次,打開窗戶這聲音極其猛烈,幾乎是缺乏教養,她打開窗戶時似乎怒火滿腔地在說:「這日子憋死我了,我管他呢,我需要透氣!」我心裡沒有完全這麼想,而是繼續在想,阿爾貝蒂娜開窗的聲音,似乎比貓頭鷹的叫聲還要神秘,還要令人毛骨悚然。自從斯萬那天晚上到貢佈雷來吃飯,至今我也許一直沒有過象現在這麼焦躁不安,我一晚就在過道裡走來走去,想以此響動來引起阿爾貝蒂娜的注意,她也許會可憐我,叫喚我。可是她屋子裡沒有傳出任何響聲。在貢佈雷的時候,我叫我母親來。但跟我母親在一起,我就怕她生氣。我善於用向她表示我的感情的辦法,來保持她對我的感情。這麼想著,我就遲遲沒有叫喚阿爾貝蒂娜。漸漸地我感到時辰太晚了,她大概已經睡著好久了。我也就回屋睡覺去了。早晨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不叫喚,別人絕不會到我房間來;第二天我一醒過來,我按鈴叫喚弗朗索瓦絲。我在想:「我要告訴阿爾貝蒂娜,我要給她訂造一艘遊艇。」我接過信件,目光沒有瞧著弗朗索瓦絲就對她說:「過一會兒我有話要對阿爾貝蒂娜說,她起身了嗎?」「起身了,起得很早。」「一聽這話,我頓時覺得,一陣狂風卷起千層焦慮之浪,在我心裡翻騰不息;風急浪湧,擊得我喘不過氣來。「是嗎?那現在她人在哪兒?」「大概在她自己屋裡。」「啊!那好,那好。我呆一會兒見她。」風浪過了,我開始呼吸。阿爾貝蒂娜還在這兒,對此我幾乎有點無動於衷。然而我又猜測她可能不在,這難道不幾近荒唐?我睡著了。儘管我敢肯定她不會離開我,我還是睡得不深,不過不深也只是相對她而言。因為,院子裡修理工程發出的聲響,我睡眠中雖然隱約聽到,但毫不影響我繼續靜靜睡下去;然而,從她屋裡發出任何細小的顫動,她出來進去再躡手躡腳,她按門鈴再小心翼翼,都會使我驚醒,全身顫抖,心跳不止;哪怕我是在昏昏沉睡之中聽到這聲音也會這樣。這就跟我外祖母一樣,臨終前幾天,她早已一動不動,進入靜止狀態。醫生們稱之為休克;可是別人告訴我,當我按習慣按了三下門鈴叫喚弗朗索瓦絲時,外祖母聽到以後就象樹葉似的開始顫抖起來;然而那個星期內,我為了不攪擾靈室的肅穆,按鈴的時候比平時都輕。不過弗朗索瓦絲告訴我,我自己不知道,其實我按鈴有特別之處,不可能跟別人的鈴聲混同起來。這麼說,我是否也已進入垂暮之日,死亡已經漸漸逼近?

  那一天以及繼後一天,由於阿爾貝蒂娜不願意跟安德烈一起出去,結果我們兩個就一起出去了。我都沒有跟她談及遊艇的事。這一起散步使我的心情完全平靜下來了。可是晚上她吻我時繼續使用她那新的方式,為此我十分生氣。我只能把這看作是她借此表明仍在跟我賭氣,我向她賠了那麼多的禮,對她那麼客氣,她還要那樣,這未免有些不可思議。我從她身上再也得不到我需要的肉體滿足,她心情不好我就更覺她醜陋。為此我更加強烈地感到,初晴之日,萬欲萌動,為了她我卻失去了眾多女子和四方興遊。中學時和女子們在濃蔭下的幽會,早已忘卻了,現在又斷斷續續地回憶起來。也許是由於這些回憶,這春天的世界別有一番情趣。我們的住宅在旅途中穿越了一年三季,到達這春天的世界剛剛三天,只見這地方晴空萬里,條條大路都一溜逃跑,去參加鄉間野餐,划船嬉戲;在我眼裡這既是花草綠蔭的國度,也是翩翩女子的國度,到處充滿歡聲笑語,連我病後乏力的身子也有權去分享歡樂。然而,聽從於每日的惰性,嚴守貞潔,只能跟一個並非我所愛的女子交歡,被迫囿於家中,不能出戶遠足,這一切在昨日的舊世界,在荒涼的冬天世界似乎還可能,而在這鬱鬱蔥蔥的新世界裡則再也不可思議;我在這新世界裡醒來,就象年輕的亞當,第一次遇到生存的問題,幸福的問題,沒有前此消極方案的包袱。阿爾貝蒂娜卻壓著我;我瞧著她,一臉的冷漠和陰鬱。我感覺到,我們沒能一刀兩斷,實為一種不幸。我想去威尼斯,在此之前我想去盧浮宮看看威尼斯畫,去盧森堡博物館觀賞埃爾斯蒂爾的兩幅作品——據別人剛告訴我的消息,蓋爾芒特剛將這兩幅畫賣給該博物館;我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見到時曾欣賞不已——《舞之樂》和《某家庭肖像……》。但我害怕,怕前一幅畫上有些猥褒的姿勢別挑起阿爾貝蒂娜對民間樂事的欲念和懷戀,使她心想,有些生活她沒有經歷過,那煙火屏開下的生活,那郊外咖啡舞廳的生活,也許是很有味的。而且,埃爾斯蒂爾的畫上,南方綠蔭叢中還有裸體女性,儘管埃爾斯蒂爾本人只是將此看作一種雕塑美——但那豈不降低了作品的價值——說得更美一些,把那些生在綠蔭叢中的女子裸體看作具有白玉雕像的美,那些裸體女子仍有可能叫阿爾貝蒂娜想到某種樂趣。因此,我不得不放棄這些計劃,改為去凡爾賽。阿爾貝蒂娜不願意跟安德烈出去,一人呆在屋裡,穿著福迪尼浴衣看書。我問她願不願意去凡爾賽。她這人就是這一點非常動人,幹什麼事卻非常痛快,也許她過去一半時間都生活在別人家裡,因此早已養成這種習慣。決定跟我們來巴黎,她也只用了兩分鐘考慮。她對我說:「如果我們不下車,我就可以跟您去。」她要披一件大衣,蓋住她的睡衣,她在兩件福迪尼大衣之間猶豫了一下,猶如她拿不定主意要帶哪個朋友一起出去一樣,最後挑了一件深藍的,非常漂亮,然後又在帽上紮了一枚飾針。一分鐘內她已穿戴完畢,我還是在她之後才披好外套的。然後我們就一起出發去了凡爾賽。她行動之迅速,態度之溫順,使我較為放心了,仿佛雖然我沒有什麼確切的理由要擔心,卻需要放心似的。去凡爾賽的路上,我思忖著:「我畢竟沒什麼可擔心的,儘管那一天晚上發出開窗的聲音,我叫她做什麼,她還是百依百順的。我一說要出去,她二話沒說就在浴衣外披上了藍大衣跟我來了,如果是一個反抗的人,一個跟我鬧翻的人,那是不會這麼做的。」我們在凡爾賽呆了很長時間。晴空萬里,猶如閒步的人仰臥田野有時所能看見的天空,一片湛藍,略透蒼白,然而顏色是如此純一、如此濃厚,讓人覺得蒼穹所用之藍色不摻任何雜質,而又深不見底,無窮無盡,任憑你在其間縱深遨遊,除了這藍色,不可能發現任何一粒其他物質。我想到外祖母,不管是人類藝術,還是自然風光,她都喜歡宏偉壯觀,她就喜歡看見聖蒂萊爾教堂的鐘樓直刺這蔚藍的天幕。突然我對失去的自由裡又泛起一股懷戀之情,因為我聽到一種聲音,雖然我一時還分辨不出是什麼聲音,但我外祖母聽到,跟我一樣,也會非常喜歡。這聲音聽起來如同胡蜂嗡嗡一般。「瞧,」阿爾貝蒂娜說,「有一架飛機,它飛得很高,非常高。我朝上空環視了一下,但就象躺在田野上的閒步者那樣,只見那一片純質的蔚藍,不見任何黑點。但我確實聽見翅翼的震顫發出的嗡嗡聲,突然那翅翼進入了我的視野。高空之處,一對小小的褐色翅翼,一閃一閃,在純藍不變的天幕上打了一個小褶。我終於找到了這嗡嗡聲的來源,原來是這只小蟲子在也許有兩千米的高空上來回折騰。我看見了它在嗡嗡作響。以前長年之中,由於地面距離還未被今天的速度所縮短,兩公里外傳來的火車汽笛使我們激動不已。如今,並在今後一段時間內,使我們激動的是兩千米上空飛機傳來的嗡嗡轟鳴;兩者具有同樣的美感,因為縱向旅行所跨越的距離與地面距離是相等的;淩空中的度量之所以讓人看來是超然另定的,這純粹是由於我們覺得無法企及的緣故,其實兩千公尺以外的飛機並不比兩公里以外的火車更遠。甚至還更近,因為飛機是飛行於更為純淨的空間,旅人並未切斷與出發點的聯繫,猶如風和日麗的海面和平原,船隻駛遠或微風輕拂,便會在萬頃海洋和無際的麥田上留下道道漣漪。我們很晚才踏上歸途,路邊一條紅褲緊挨著一條短裙,讓你不時發現一對對情侶。我們車子駛過馬約門回去。巴黎的建築失去了立體感,成了一幅線描畫,猶如一座城市被毀之後,我們畫此類畫來勾勒其原有圖景似的。然而,圖景四周勾出一條極其柔和的藍線,將圖景烘托得更加美麗。我們的眼睛四處貪婪地搜尋,這吝嗇而又美妙的色調從何而來,原來是一輪明月。阿爾貝蒂娜無限欣賞。我不敢對她說,我如果是單身一人,或者是在追逐陌生女子,這景色會使我更加心曠神怡。我給她吟誦了幾段詠月詩和散文,告訴她從前的銀月怎麼到了夏·多希裡昂筆下和雨果的《埃維拉尼斯》以及《泰雷茲家的晚會》詩裡變成了藍色,又怎麼通過波德萊爾及勒孔德·裡爾複變為金黃色。然後,我向她回憶起《沉醒的博茲》末尾象徵新月的意象,吟誦了整部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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