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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七


  每當我重憶舊事,我說不清她一生的欲望多麼反復無定,時時充滿矛盾,謊言無疑又使事情變得更為複雜,我記不確切當時我們談話的內容了,只記得她對我說:「噢!瞧這姑娘多漂亮,高爾夫球又打得那麼好。」我問她姑娘叫什麼名字,她立刻擺出一副若無其事而又傲不可訓的樣子——這類撒謊者每次要避開一個問題,都千篇一律地採取這種姿態——回答說:「啊!我不知道(無法奉告,實在遺憾),我從來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光看到她打高爾夫球,但從來就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她明明就是知道,一個月以後,我對她說:「阿爾貝蒂娜,你上次說到的那個姑娘,即那個高爾夫打得很漂亮的姑娘,你認識她吧。」「啊,對!」她不加思索地回答道:「說的是愛彌麗·達爾梯耶啊,真的,我都不知道她最近怎麼樣了。」撒謊猶如構築野戰防禦工事,既然姓名守衛戰失利了,就必須趕緊轉移,尋找可能,守衛其他防線。「啊,我不知道,我從來不知道她住什麼地方。我看不出有誰能告訴你她的住址。啊不!安德烈不認識她。她不是我們一小幫的,如今我們這幫人也各奔東西了。」另一些時候,謊言如同無賴:「唉!我要有三十萬法郎的年金多好……」她咬緊嘴唇說。「有了這些錢你想幹什麼呢?」「我就要請求您允准我留在你家裡,」她吻著我說,「到哪兒我才會更加幸福呢?」但是即使將其謊言考慮在內,也叫人難以置信,她的生活是何等的水性楊花,她的欲望是何等的朝三暮四。她愛某人愛之發瘋,可三天一過,她已不願再接受此人的拜訪;她要畫畫,兩天之中表現得急不可耐,幾乎是急出了眼淚——不過眼淚一流出來就幹了——反正爭得就象被人搶走了奶媽的孩子。可及至我真遣人替她去買顏料畫布,她卻一個小時也不能等待。她對人,對物,對事,對藝術,對國家,感情都是如此多變,其實她對萬事萬物都是如此性格,所以,如果她喜歡錢財的話——我對此有些不信——也不會比喜歡別的東西更為長久。當她說:「啊!我要有三十萬法郎年金多好」時,儘管她表達了一個不好的想法,但她絕不會抓住此念,緊緊不放,猶如她看了我外祖母手中的塞維涅夫人著作版本的插圖,她就希望去參觀羅歇,又好比她要尋找高爾夫朋友,要坐飛機,要去姨母家度聖誕,或要重握畫筆,等等,她都是說過即忘。

  「說真的,我們倆誰也不餓,不如到維爾迪蘭夫婦家去,」她說道,「正好是今天,又是時候。」「可是您要也對她們有看法怎麼辦?」「噢!有好多關於他們的傳言,可是說到底,他們也不至於那麼壞,維爾迪蘭夫人對我向來不錯。再說,一個人也不能總是跟人人都鬧翻吧。他們是有缺點,可是缺點誰還能沒有?」「可是您不夠打扮,該回去打扮一下,那樣時間又晚了。」「對,還是您說得對,我們還是回家省事。」阿爾貝蒂娜回答道,那百依百順的態度,每次都讓我十分驚奇。

  我們的車子開到一家點心店門前停下。這家店幾乎坐落在城外面,當時頗有點名氣,一位夫人行將出來,在向老闆娘要取衣物。那位夫人一走,老闆娘忙著收拾杯子、碟子和剩下的點心,因為時辰已經不早。阿爾貝蒂娜朝老闆娘瞧了多次,仿佛是要引她注意似的。老闆娘只是走到我的身邊,問我要點什麼。老闆娘長得又高又大,此刻站著給我們上點心,阿爾貝蒂娜坐在我旁邊。阿爾貝蒂娜為了吸引老闆娘的注意,每每直線地將目光往上舉,可是因為老闆娘緊靠著我們,阿爾貝蒂娜不僅要盡可能高地抬起眼珠,而且目光還要直爬陡坡,沒有傾斜一點的可能。她不能過高地抬頭,只能將目光升到那不象樣的高度,去夠老闆娘的眼睛。阿爾貝蒂娜出於對我的禮貌,迅速將目光降下來,老闆娘未加注意,仍在忙她的。這樣,阿爾貝蒂娜的目光作了一系列的上升運動,去乞攀那望能莫及的神。繼後,老闆娘開始收拾旁邊一張大桌子。這下阿爾貝蒂娜的目光能運轉自如了,偏偏老闆娘的目光沒有一次停留在我朋友的目光上。對此我並不驚奇。這女人我認識一些,我知道她儘管結了婚,卻仍還有著幾個情人,但事情又瞞得滴水不漏,見她那愚不可及的樣子,我對這一點大惑不解。我們吃完點心的時候,我看了這女人一眼。她全神貫注地收拾東西,我朋友如此反復地瞧她,她都未予正視一眼,我朋友的目光又沒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這未免有些失禮。她收拾了又收拾,手腳不停,毫不歇息。把小調匙和水果刀放回原處等等這些工作即便不是由漂亮的高女人來幹,而是節省人力,扔給機器去完成,那我們也就不會看見她對阿爾貝蒂娜的注意竟那麼全然不放在眼裡。可是,她眼睛並沒有低下,並沒有全神貫注於她的工作,而是任眼波四溢,任嫵媚橫流。確實,如果這個老闆娘不是一個蠢而又蠢的女人(這不僅出自于她的名聲,光憑我的經歷,我也一目了然),這淡漠倒可能是一種極度的巧智。我很清楚,再愚蠢的人,事情一旦牽涉到他們的欲望和利益,儘管他們在愚蠢的一生中一事無成,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卻能立刻適應最為錯綜複雜的形勢。不過不管怎麼說,對老闆娘這樣一個笨女人來說,這個假設未免過於複雜了一點。這種笨傻甚至還呈現出無禮的形態,這真是不可思議!她連一眼也不瞧阿爾貝蒂娜,然而又不可能不看見她。這對我的朋友確實有失敬意,但是我心底又暗自高興,阿爾貝蒂娜也得到了一個教訓,看到了對她不注意的女人畢竟大有人在。我們告別點心店,回到車上,已經踏上了歸途,突然我後悔起來,由於我經常到店裡訂點心,老闆娘一定知道我的姓名住址,我忘了順便把她拉到旁邊叮囑她一句,請她別把我的姓名住址告訴我們來時遇到的剛出門來的那位太太,其實即使那位太太從點心店間接打聽到阿爾貝蒂娜的住處,那也純屬枉然。我只是覺得走回頭路太遠了,而且為這區區小事專程趕回去,在愚蠢且愛說謊的老闆娘看來,也未免有些小題大作。我只是想,一星期以後我得回這兒來吃點心,來補這囑咐;我們每每把要說的話忘了一半,把十分簡單的事情分好幾次做,這很討厭。

  那天晚上,猶如寒暑表上升一度一樣,晴暖的天氣又跳了一級。春天的晨曦,催人早醒。我在床上聽見電車穿行于馨香之中;空氣中熱量越聚越多,直至中午變得凝固起來。相反,我的屋子較為涼爽,稠密的空氣滲進來以後,將盥洗室的氣味、衣櫥的氣味和沙發的氣味一道道隔得清清楚楚。昏暗的光線中泛著一層珠光,給窗簾和藍緞沙發添了一道柔和的折射。在這半明半暗之中,道道氣味並列直立著,互不混淆。不是異想天開,而是確屬可能,我僅借著這清晰可辨的氣味,就立刻覺得自己仿佛來到了郊外的一個新區——與巴爾貝克布洛克所住的街區相仿——我仿佛走在太陽灼烈的街道上,眼中看見的並不是乏味的肉鋪和白色的方石,而是充滿鄉村野趣的餐室;呆一會兒我一經到達,果盤中的櫻桃和杏子、蘋果酒以及格律耶爾奶酪便散發出陣陣香味,馥鬱繚繞,在若明若暗之中輕輕雕飾出瑪瑙一般的鐘乳紋,而棱鏡玻璃的餐刀架卻往昏暗中放射道道彩虹,或在桌布上撒下點點孔雀花斑。

  猶如風在逐漸增大,樓下駛過一輛汽車,我聽之異常高興。我聞到了汽油味。善於挑剔的人會覺得,空氣中飄蕩著汽油味,是一大遺憾(他們是一些講究實際的人,在他們看來,這氣味把鄉村的空氣搞糟了)。另有一些思想家,也是一些講究實際的人。當然他們有自己的方式,他們注意事實,認為如果人類的眼睛能看到更多的色彩、鼻孔能辨別更多的香味,那麼人類就會更加幸福,就將富有更濃的詩意,這其實不過等於說,不穿僧袍,換上豪華套裝,生活就會更加美麗,這不過是將天真無知套上哲學外衣而已。對於我來說,這汽油味卻是另一回事(與此相仿,樟腦和香根草,其香型本身並不好聞,卻能使我激動,它喚起我對到達巴爾貝克的當天那湛藍的大海的回憶)。在我去古維爾的拉埃斯聖約翰教堂的日子裡,這氣味和著機器噴冒的黑煙,曾多少次消散于蒼白的藍空;多少個夏日的午後,阿爾貝蒂娜畫畫,是它伴隨我出門溜達。現在我身臥暗室,這氣味又在我身邊吹開了矢菊花、麗春花和車軸草。它如田野的芬芳,使我陶醉;它不象山楂樹前的馥香,受其濃烈成分的牽制,固定在山楂樹籬前的範圍內,不能向遠處飄發。它是四處飄揚的芳香,大路聞之奔馳,土地聞之改樣,宮殿紛紛跑來迎客,天空大放晴朗;它使力量倍增,它是動力騰飛的象徵;它喚起了我巴爾貝克的舊夢,登上鋼筋水晶罩的雙翼飛機,但此次並非攜帶過於熟悉的女子共訪舊友,而是邀陌生女子同行,飛一處新地作愛。這氣味時時伴隨著汽車喇叭聲,我就象為軍營起床號那樣為這喇叭聲填詞:「巴黎人,起來吧!起來吧!到郊外去野餐;到河裡去劃槳!和漂亮姑娘去到那樹蔭下!起來吧!起來吧!」這翩翩浮想真讓人感到心曠神怡,我連連慶倖自己訂下了「嚴規」,非我叫喚,任何「膽怯者」,無論是弗朗索瓦絲,還是阿爾貝蒂娜,都不敢到「深宮內庭」來打攪我,真可謂:

  君權嚴酷,把我禁錮,

  難見吾民吾土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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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拉辛悲劇《愛斯苔爾》第一場第三幕。

  突然景致變了。回憶中出現的已不再是昔時的印象,而是舊日的欲望。近時金藍的福迪尼裙衣喚醒了這一欲望。它在我眼前展現了另一種春天的景色,不見嫩綠滿枝,甚至不見花草綠蔭,但見一個名字——威尼斯。此處的春天是經過提煉,只剩精華的春天,春時的綿延、趨暖和開花不是表現為一塊濁土的蔭發,而是一片淨水的翻騰。這裡的春天沒有花冠。回答五月的呼喚,只能用流光倒影;五月拍打著春水,春水則閃爍著藍寶石的幽光,赤裸著全身擁抱這五月。四季更替,海灣未曾開花,年復一年,城池仍一派哥特式風韻。我很清楚,我不能想像,或者說我偏要想像,正是這欲望,在我孩提時代,由於出發心切,結果反而摧毀了我出發的力量:威尼斯之夢給我一片遐想。大海猶如一條蜿蜒的河流,曲曲彎彎環抱著一個精心雕琢的城市文明。城池有一條湛藍的紐帶繞著全身,與世相隔,獨立發展之中開創了獨樹一幟的繪畫和建築流派。它是一座神奇的花園,比比皆是彩色的水果和花鳥;它亭亭玉立于大海之中,海水拍擊著柱子,為其爽身,而大海又象一對黑暗中永不閉息的藍寶石的眼睛,投射在重雕的柱頭上,使之永遠五光十色,斑駁陸離。

  是的,該是動身的時候了。自從阿爾貝蒂娜不再掛著跟我賭氣的樣子,我覺得她已不是我值得犧牲一切而佔有的財富了(我們犧牲其他一切財富,也許是為了擺脫憂愁,擺脫焦慮,現在這些都已平息)。我們穿過了一度以為穿不過去的布圈;我們驅散了風暴,找回了晴天的微笑;莫不可測的無名的仇恨,或許說無底的仇恨,也煙消雲散了。從此,原先暫時撇開的問題現在又回到了我們面前:我們知道,幸福是不可能的。現在我跟阿爾貝蒂娜共同生活重又成了可能,我感到我從中所能得到的只能是不幸,因為她並不愛我。趁她溫順地贊同——她的溫柔我還可以用回憶來細加回味——這時離開比較好。是的,時機已到。我應該打聽清楚,阿爾貝蒂娜何日離開巴黎,在邦當夫人這裡採取果斷的行動,以肯定阿爾貝蒂娜那時候既不能去荷蘭,也不能去蒙舒凡。到那時候此次動身已看不出什麼不便,就挑選一個象今天這樣我對阿爾貝蒂娜毫無牽掛,心裡充滿無限欲望的晴天——晴天接下去有的是。應該不見她,讓她出去以後我再起身,迅速梳洗完畢,給她留個條。既然她這時節要去的地方,一處也不可能叫我心煩意亂,我應該趁此機會,相信自己在旅途中心裡不會去想她會做出什麼不良行為——何況此刻我對此已完全無動於衷——不要再見她,趕緊去威尼斯。

  我按鈴叫喚弗朗索瓦絲,讓她替我去買一本導遊和一份火車時刻表。跟我孩時準備動身去威尼斯一樣,此刻要實現的欲望跟當時一樣強烈。我忘了,在此之前我實現過一次欲望,即巴爾貝克之行,那一次毫無樂趣可言;威尼斯既然也是一個可感知的現象,也許跟巴爾貝克所差無幾,也未必能實現我無以言表的夢幻,即哥特式時代帶來的夢幻。這時代伴隨著一江春水,不時衝擊著我的心靈,產生嫵媚動人而神秘莫測的景幻。弗朗索瓦絲聽到我的鈴聲走了進來:「先生今天怎麼這麼晚才按鈴,」她對我說,「我很著急。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今天早晨八點鐘,阿爾貝蒂娜小姐向我要箱子,我沒敢不給。我又怕來叫醒先生,先生會罵我。我想先生快會按鈴的,就叫她再等一個小時,可是白搭。她沒聽我的,留了這封信給先生,九點鐘的時候就走了。」聽到這兒,我氣已接不上來——我還深信自己對阿爾貝蒂娜已無動於衷,可見我們對自身是多麼缺乏瞭解。我雙手捂住胸口,雙手突然汗濕,自從我朋友在小火車上告訴我有關凡德伊小姐女友的事情之後,我雙手還是頭一次這麼出汗。「啊!很好,弗朗索瓦絲,謝謝!您沒來叫醒我,當然做得很對。現在您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過一會兒我再按鈴叫您。」我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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