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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五


  我對自己的暴怒十分羞愧,我要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表示後悔。但是,我不能甘拜下風,自認失敗。我要向她顯示,我的講和是有武裝的、具有威嚇力的講和;同時我覺得,要她去除一刀兩斷的念頭,就有必要表示,我根本不怕一刀兩斷。於是我說:「原諒我,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對自己這麼發怒十分慚愧,後悔莫及。如果我們不再能和睦相處,如果我們必須分手,那也不應該這樣,這不配我們。如果必要,我們可以分手,但最重要的是我真誠地請求您原諒我。」我思忖著,如何彌補這一切,保證她打算接下去再留一段時間,至少留到安德烈走了以後——過了三個星期安德烈走了——最好第二天就討好她一下,給她找一些她曾經有過,但已有好久沒再嘗到過的樂趣。既然我要消除自己給她造成的煩惱,也許我應該趁此機會向她表明,我要比她想像的更要瞭解她的生活;到明天,她不愉快的心情將煙消雲散,但是,我對她的警告會留在她的腦中;「是的,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多麼暴怒,請您原諒我。不過,我不是完全象您想像的那樣,是個十惡不赦的人。有些壞人總是千方百計挑撥我們倆的關係。為了不讓您遭受痛苦,我從未願意把這些事情告訴您。有時我聽到一些告發以後,簡直要氣瘋了。」我想趁機向她表明,我對她去巴爾貝克一事了如指掌,便說:「比如說吧,您知道,那天下午您去特羅卡德羅,凡德伊小姐要到維爾迪蘭夫人家來。」她一陣臉紅。「是的,這事我知道。」「您能向我起誓嗎?這不是要跟她重拉關係吧。」「我當然能夠向您起誓。可是為什麼要說『重拉關係』?我跟她從來就沒有過什麼關係,我向您發誓。」聽到阿爾貝蒂娜這麼當面撒謊,我十分傷心。明明是事實,這臉紅就是最徹底不過的坦白,可還偏偏矢口否認。她的不誠實叫我傷心。然而,這不誠實卻還包含著一層純潔心的抗議——我無意識中是準備相信她的純潔的。相比之下,她的誠實對我的刺痛更大。我問她:「您至少是否能夠對我發誓,您想去維爾迪蘭夫人家白日聚會跟您希望與凡德伊小姐重逢是毫無關係的?」她回答我說:「不,這我不能對您發誓。我確實很希望再見到凡德伊小姐。」還在一分鐘以前,我恨她至今還要掩蓋與凡德伊小姐的關係,可是現在,她老老實實地承認,要能再見到凡德伊小姐她非常高興,我聽了又從頭涼到腳。毫無疑問,當時我從維爾迪蘭夫婦家回來,她問我:「維爾迪蘭夫婦是不是沒有請到凡德伊小姐?」她為的是要向我表明,她知道凡德伊小姐要來,目的就是要我痛苦不堪。但是過後我大概形成了這樣一個推理:「她知道她要來,這對她來說並不是一件值得十分高興的事。只是事後她意識到,如果明說出來,就等於讓我發現,凡德伊小姐是個臭名昭著、在巴爾貝克如此使我絕望,差一點逼我自殺的人,她居然與此人認識,為此她對我閉口不談此事。」現在可好,她覺得似乎有必要向我承認,凡德伊小姐來了她很高興。其實,她當時想去維爾迪蘭夫婦家那神秘的樣子本來就足以為證,可是我對這一點沒有足夠的考慮。儘管我現在心想:「她為什麼只承認一半?這豈不可惡可鄙,更兼愚蠢?」可是我精神如此崩潰,以至於我再也沒有勇氣在這一點上再跟她爭論不休,況且在這一問題上我缺乏證據,不占上風。為了恢復我的優勢,我話峰急轉,立刻提到安德烈,因為安德烈發急電一事是一重大秘密,它將幫助我徹底擊垮阿爾貝蒂娜。「再說一件事,」我對她說,「現在有人折磨我,逼得我不得安寧,不斷地告訴我您在外面的關係,不過說的是您跟安德烈的關係。」「跟安德烈?」她叫道。由於怒氣上升,臉上生火;又由於驚訝,或者故作驚訝,她的兩眼直眨。「多……多動聽!!能否請教一下,都是誰告訴了您這麼些動人的事情?我能親自跟這些人交談一下嗎?能請教一下,他們這麼惡語傷人,有什麼憑據?」

  「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沒法告訴您,我收到的是一些匿名信,但寫的人您也許很容易找到(我這麼說目的是告訴她,我才不信她真會去找),這些人似乎對您十分瞭解。我得承認,最後一封信(我指的就是這一封,因為信中涉及的是區區小事,說出來毫不困難)確把我惱火了,我得向您承認。信中說,那一天我們離開巴爾貝克,您之所以先想留下,後又改變主意走了,就是因為在這當兒,您收到了安德烈一封信,告訴您她將來不了了。」「安德烈給我寫信說她來不了,她甚至還給我發了電報,這事我很明白。我不能拿出來給您看,是因為我沒有留著。但是信不是那一天來的。再說,即便是那一天,安德烈來不來巴爾貝克,這事跟我又有什麼相干?」「這事跟我又有什麼相干」是發怒的表示,證明這事就是「跟她有點相干」,但這並不一定證明阿爾貝蒂娜回來純粹是為了見到安德烈。每當阿爾貝蒂娜發現,她向某人謊編一個行為動機。結果真正的行為動機被此人看穿了,她就會發怒,哪怕此人就是她實實在在替他做了那件事的人她也不管。阿爾貝蒂娜以為,有關她所作所為的這些情報,並不是那些人寫匿名信主動告訴我的,而是我拼命向他們索取的,這一點從她接下去跟我說的一番話裡絲毫聽不出來,因為她那番話聽起來似乎已經接受了我匿明信的說法;這一點只有從她沖著我的一臉怒氣上可以看得出來。這怒火看來只能是她先前不快心情的總爆發了,就為此她認定,我從事的間諜活動,只能是我對她行動進行監視而發展成為的結果,對此她早已深信不疑。她的怒火一直發到了安德烈的頭上。她心裡肯定在嘀咕,現在可好,她連跟安德烈一起出去我也不能忍受了。她說:「再說,安德烈也叫人惱火,叫人討厭。她明天回來,我可再也不願意跟她一起出去了。您可以把這一點告訴那些對您說我是沖著她才回巴黎的人。我確實對您說過我認識安德烈已有多年,可是要讓我說她長得什麼模樣,我卻說不上來,因為我見她也見得太少了!」可是第一年在巴爾貝克她卻對我說:「安德烈長得真動人!」誠然,這句話並不意味著阿爾貝蒂娜跟她有什麼愛情關係,而且每次我聽到她談起這類關係都是充滿了憤怒。但是,難道沒有另外一種可能性嗎?由於她不認為跟一位女朋友搞那些遊戲就等於是有不道德的關係,這種關係在別人身上打上了烙印,在她心裡卻相當模糊;這一點就可以證明她自己已經在無意之中起了變化。這種可能性還在於這一變化和對這一變化的無意識都反映於她跟我的關係之中,她在巴爾貝克時如此氣憤地拒絕了吻我,然而後來每天都是自己主動來吻我,我希望她再這麼長時間地吻我,呆一會兒就吻我。「可是,我親愛的,您要我怎麼去告訴他們,這些人我認也不認識。」我的回答如此堅定,本該可以消除凝聚在阿爾貝蒂娜眼中的異義和疑慮了,可是她的目光卻一絲不動。我緘默不語,可是她仍然聚精會神地看著我,就象面對著一個話還沒完的人。我再一次向她道歉。她回答說我沒有什麼可向她道歉的。她重又變得十分溫柔。但是我從她憂鬱憔悴的臉上看出。她心中形成了一個秘密,我很清楚,她不可能不告而別,而且她也不可能作此希望(要過一個星期她才能試穿福迪尼新長裙),也不可能做到得體,因為我母親和她姨媽週末都要回來。既然她立時不可能走掉,我為何還要跟她強調,我想送她一套威尼斯玻璃器皿,想第二天跟她一起出去看看,而聽到她回答說就這麼說定了,我又如釋重負?她終於跟我道了晚安,我也吻了她,可是這時她卻一反常態,轉過了身去,沒有還吻我;而恰恰就在一秒鐘前我還在想念這巴爾貝克她拒絕了的,而後每天晚上她都給予我的吻。由於賭了氣,她似乎不願意向我表示溫存,以免過後讓我覺得這場不和只是假的;她似乎是在使自己的行動跟這場不和協調一致。然而,雖然她嘴上不說,雖然她與我斷絕了肉體關係,但仍然希望有分寸地保持朋友關係。我又吻了她一次,把那大運河熠熠如鏡的金藍和成雙成對的象徵生死的鳥緊緊抱在心懷裡。然而再一次地,她沒有還吻我,而本能地帶著預示死亡的凶獸那種不祥的頑固勁,抽開了身子。她身上反映出來的這死亡的預感似乎也侵襲了我,使我充滿恐懼和焦慮,以至於當阿爾貝蒂娜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已沒有勇氣讓她離開,又叫住了她。「阿爾貝蒂娜,」我對她說,「我一點也沒有睡意。如果您也不想睡覺,如果您願意的話,您完全可以再呆一會兒。不過我並不一定要您這樣,我特別不想叫您累著。」我覺得,我要是能讓她脫掉衣服,換上白睡衣,她就會顯得較紅,較刺激,更容易刺激我的感官,這樣和解就會更加徹底。但是我有些猶豫,因為她的長裙的藍邊給她的臉容增加了一層美麗、一道光韻、一片天色,失去了這些,我就會覺得她比較冷酷。她款款地走回來,充滿了無限地溫存,但仍帶著憂鬱憔悴的表情對我說:「只要您願意,我可以留下來,我沒有睡意。」她的回答使我靜下了心來。因為只要她人不走,我就覺得我可以考慮將來的事情。而且她的回答裡也包含著友誼和順從,不過這是帶有某種特性的順從,我覺得其界線就在於從這憂鬱的目光後面透露出來的秘密,在於她改變了的舉止儀態——她之所以改變,一半是出於不知不覺,一半是她事先就要使自己的舉止與什麼事情採取同步一致;而究竟是什麼事情,我卻不知道。儘管她人在,我還是覺得,她只有象在巴爾貝克時躺在床上,穿著白睡衣,露出頸項,我才有相當的膽量,使她不得不讓步。「您既然如此客氣,留下來安慰我,您應該把長裙脫了才是,穿著多熱,又不隨便,我都不敢碰您,怕把裙子碰皺了。把裙子脫了吧,我親愛的。」

  「不,在這裡脫裙子不太方便。我呆一會兒到自己屋裡去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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