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八八


  那天早晨,趁阿爾貝蒂娜睡著,我竭力猜測她內心究竟藏著什麼隱秘。這時我收到母親一封來信,信中說我的決定她一無所知,表示十分擔憂。她援引了塞維尼夫人的一句話:「在我看來,我深信他不會結婚,他既然決定永遠不娶這位姑娘,為什麼還要把她的心攪亂?為什麼要弄得她對別的求婚者冷眼相看,拒不相見?如此容易離開的姑娘,為什麼不離開,而偏要去攪擾她的心靈?」我母親這封信把我帶回了地面。我為什麼一定要尋找一顆神秘的靈魂,解釋一種臉部的表情,明明預感到身邊有可疑之處,卻又不敢深入追究?我捫心自問道。是我在胡思亂想,事情十分簡單。我本來就是一個舉棋不定的年輕人,眼下又牽涉到一樁需要若干時間才能弄清是否可行的婚姻大事;我和阿爾貝蒂娜的事情,毫不例外,也需要深思熟慮。想到此,我的神經為之一松。但是這種心情持續時間很短,我很快便又想:「如果從社會外貌來看事情,我們確實可以把一切都歸結為最普通的社會新聞。站在事情的外部,我也許就會這樣看問題。但我很清楚,真實的東西,至少是真正的東西,乃是我自己的所思所想,是我自己在阿爾貝蒂娜眼中看出的神情,是折磨我的恐懼感,是我關於阿爾貝蒂娜向自己提出的一系列問題。」那些有關猶豫的未婚夫和告吹的婚姻等等故事就可能屬￿社會新聞一類,這就好比稍有頭腦的專欄記者寫戲劇報導的時候,都能將易蔔生的戲說出個故事來一樣。但是故事傳說背後畢竟隱藏著別的東西。如果我們善於仔細觀察,猶豫的未婚夫和拖拉的婚姻裡面都可能包含著別的東西,因為日常生活完全有可能蘊藏著秘密。所以對有些人的生活秘密,我有可能身在局外,一無所知。但是阿爾貝蒂娜的生活和我自己的生活,我是從內部加以體驗的。

  那天晚上以後,阿爾貝蒂娜一如既往,沒有對我說:「我知道您對我不信任,我要盡力驅散您的疑團。」她從來沒有明說過這個想法,不然的話,這一想法可以作為她某些行動的解釋。她想方設法安排妥當,一刻也不讓自己一人呆著。這樣即使我不相信她的自我聲明,我也不能再說不知道她幹了些什麼。另外即使當她要打電話給安德烈,給車庫,給馴馬場,或給別的地方,她總是聲稱要她一個人呆著打電話,等著小姐們慢慢給接通電話,那實在太無聊了。她就想方設法讓我那時候呆在她身邊,要是我不在,她就拉上弗朗索瓦絲,她仿佛怕我懷疑她通電話秘訂約會,怕受指責似的。

  唉!這一切真不讓我安心。愛梅把愛絲苔爾的相片寄還給了我,告訴我這不是她。難道還有別的人?是誰呢?我把相片寄回給布洛克。我想看的是阿爾貝蒂娜與愛絲苔爾的那張相片,她在相片上是什麼模樣?也許是袒胸露肩。誰知道她們有沒有合過影?這事我不敢直接跟阿爾貝蒂娜談,因為我會在她面前露餡,說明我沒有見過那張照片;我也不敢跟布洛克談及此事,因為我不願意讓他覺得我對阿爾貝蒂娜感興趣。

  凡是瞭解我的疑慮,瞭解阿爾貝蒂娜奴隸般的囚禁狀況的人都會承認,這種生活對我和對她都是十分殘酷的。然而,身在局外的弗朗索瓦絲卻認為,這是一種尋歡作樂的生活,不應該有這種生活。照她的話來說,這個「女騙子」,這個「江湖女騙子」——她嫉妒的對象主要是女人,所以較多的使用陰性,而不是陽性——是在玩弄花招,想法叫人賜與自己這尋歡作樂的生活。更有甚者,弗朗索瓦絲在跟我的接觸中,增加了不少新的詞匯,但她按照自己的方式進行了加工改造。談到阿爾貝蒂娜,她就說,她從未見過有那麼「背信棄義性」的人。那麼裝腔作勢,那麼會演戲(弗朗索瓦絲很容易將特殊錯混為一般,又將一般錯混為特殊,而且對戲劇藝術的分類又只有相當模糊的概念,所以她把阿爾貝蒂娜會演戲叫做「會演啞戲」),千方百計「摳我的錢」。弗朗索瓦絲對阿爾貝蒂娜和我之間的真實生活產生誤解,對此我本人應負部分責任,因為我跟弗朗索瓦絲交談的時候,有時候是為了逗弄她一下,有時候是為了故意炫耀,表明自己即便不破阿爾貝蒂娜所愛,至少心情也是愉快的,所以我對一些事情故意半遮半露,並不否認,含糊其辭地表示默認。然而,我的嫉妒,我對阿爾貝蒂娜實行的監視(這些我是多麼希望弗朗索瓦絲不要有所察覺),弗朗索瓦絲不久就猜出了幾分。正如一個懂得招魂術的人蒙住雙眼也能找到東西一樣,弗朗索瓦絲也受著一種直覺的引導。我遇上什麼事情可能心情不快,她都有一種直覺。無論我怎樣迷惑她,對她謊話連篇,無論她自己怎樣對阿爾貝蒂娜充滿忌恨——弗朗索瓦絲一忌恨,不是把敵手想像得快活非凡,詭計多端,虛情假意,而是設法探明什麼事情能夠叫敵手甘拜下風,迅速完蛋——都無法使她的直覺隨便偏離目標。

  我說兩人分手,只是恐嚇而已,但是我懷疑,阿爾貝蒂娜如果感到自己在受監視,會不會把恐嚇變成現實;由於我們的生活處在變化之中,我們能用無稽之談和騙人的謊言來創造現實。我每聽到開門的聲音,就禁不住戰慄一下,猶如我外祖母在彌留之際,我一按門鈴,她就要顫抖一下一樣。阿爾貝蒂娜不跟我說一聲就會出門,這我不大相信,那只是我的無意識在猜測而已,猶如外祖母當時已經神志不清,門鈴一響,只是無意識還在顫動一樣。一日早晨,我突然一陣不安,怕她不僅出門了,而且出走了。我聽到開門的聲音,覺得很像是她臥室的門。我躡手躡腳一直走到她的臥室前,推門後停在門檻處。半明半暗之中,我發現床單鼓成一個半圓形,大概是阿爾貝蒂娜蜷著身子,頭和腳對著牆睡著,又濃又黑的頭發散在床沿邊上。我放心了,她在,她沒有開門,沒有走動。我感到這半圓形的床單雖然一動不動,但卻充滿了活力,因為床單裡面裹著一個完整的生命;這個生命是我唯一視若至寶的東西,我感到它在那兒,為我所控制和佔有。

  弗朗索瓦絲跟阿爾貝蒂娜肯定從來沒有爭吵過,但我領教過弗朗索瓦絲指桑駡槐的本領。她善於利用時機,策劃導演出頗有意味的戲來。我不相信她每天都會那麼老實,不設法讓阿爾貝蒂娜明白,阿爾貝蒂娜在家裡扮演的是怎樣一個受盡屈辱的角色;她一定會繪聲繪色、誇大其詞地告訴我的女友,她過的生活其實是一種近乎軟禁的生活。有一次,我發現弗朗索瓦絲戴了一副大眼鏡,在我的稿紙中翻找什麼,又把我記載著有關斯萬以及他離不開奧黛特的故事的一張紙放回原處。她無意之中是否曾把這張紙隨便放到阿爾貝蒂娜的房間裡去過?雖然弗朗索瓦絲含沙射影起來話音很高——她只有在幕後策劃不可告人的事情時才是竊竊私語,低聲說話的——但是相比之下,維爾迪蘭夫婦憑空誣陷、惡語中傷的嗓音大概要比她更高、更清楚、更咄咄逼人;他們發現阿爾貝蒂娜無意之中牽住了我,我又故意地牽制住她,以至於倆人都遠離了小圈子,不由得怒火沖天。

  至於我為阿爾貝蒂娜花錢的事,那是一點也別想瞞過弗朗索瓦絲,任何開支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弗朗索瓦絲缺點不多,但是她卻創造了為這些缺點服務的真才實學;可惜除了發揮她的缺點,她的真才實學經常得不到表現。她主要的缺點是,別人為她花錢她也毫不在意,但一旦我們為別人花錢,她就會發生好奇。我如果要結清一筆帳或者要支付一筆小費,想躲到一邊避開她,那是白費心機,她總會找到一個盤子,來把它收好,發現一塊餐巾,來把它取走,她總是尋找機會走近我的身邊。我不給她時間停留,氣憤地把她攆走。這個女人視力已經不及,算帳也不熟練,可她卻象一個裁縫,一看見您便本能地丈量起來,立刻算出您的衣服用料,甚至禁不住前來摸您一下;她又象一名畫家,對某種色彩效果特別敏感。她受著類似裁縫畫家嗜好的驅使,在一旁偷偷看著,我究竟付了多少,然後立刻核算起來。有時候,為了不讓她告訴阿爾貝蒂娜,我在賄賂她的司機,我採取先發制人的辦法,對自己給了小費表示道歉,說:「我是想對司機客氣一些,給了他十法朗。」弗朗索瓦絲是鐵面無私的,而且她那半瞎的鷹眼投一瞥,對任何事情就會一目了然。她回答我說:「不,先生給了他四十三法郎的小費。他對先生說車費是四十五法郎,先生給了他一百法郎,他只找還給先生十二法郎。」連我自己都還不知道,她卻已經把小費看得一清二楚,並一分不差地算了出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