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八七


  我不應該為這場不戲的得勝而高興。這場戲儘管沒有發展到精心導演的程度,儘管兩人分手的問題僅僅是紙上談兵而已,但是事情已經夠嚴重了。我們以為這只不過是說說罷了,而且又是隨便說說,並非帶有真正的動機——事實確實如此。殊不知,這樣隨便的談話,雖然是低聲的轟隆,卻經常想不到這已是一場暴風雨的前奏。事實上,我們在談話中表達的東西,與我們的欲望(我們的欲望是要跟所愛的女子永遠生活在一起)是背道而馳的,但同時它正說明了共同生活是不可能的。這種不可能性造成了我們日常的痛苦。比起離別,我們情願忍受這種痛苦,但是最終總由不得我們,痛苦總會致使我們分離的。通常而言,分離並非一下子就能實現。經常發生的情況是——我們將會發現,我跟阿爾貝蒂娜的情況屬￿例外——我們說了一些自己不予置信的話,若干時間以後,我們實行一次不定型的分離試驗。這是一種自願的、無痛苦的、暫時的分離。為了使女人過後跟我們一起生活能更加歡快,同時也為了我們自己能暫時逃避不斷的憂愁和疲倦,我們請求她撇下我們,或者我們撇開她,單獨去進行一趟若干天的旅行。幾天之中,我們度日如年,覺得離開了她無法度日。幾日以後她很快又回到了家裡,恢復了她在家庭中的位置。問題只是,這次分別雖然短暫,然而卻是實現了,它並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是隨意決定的。是一次性的,不會重演。憂愁重又開始,共同生活的困難重又不斷加劇,唯有分離已成為一件不那麼困難的事。我們開始談論分離,然後客客氣氣地付諸實施。那都是一些我們沒有認出的預兆。不久,暫時性的微笑式離別終於由我們自己在無意中釀成為殘酷的永久性離別。

  「過五分鐘,請到我房間裡來,我親愛的小乖乖,我要看您一眼。您要對我非常的親。不過我很快就會睡覺的。我已經象個死人兒了。」過後我走進她房間的時候看見她確實象個死人兒。她剛躺下就睡著了。床單包住她的身軀,如同裹屍布一般,漂亮的皺褶顯出石雕般的硬度。這仿佛是中世紀一幅表現最後的審判的畫,只見人的頭露出墳墓,昏昏沉睡,等待著大天使吹響號角。由於睡意突然襲來,她頭髮蓬亂,臉仰翻著,我看著這躺臥在那裡的、平凡之極的身軀,捉摸著這身軀究竟構成什麼對數,為什麼它所參與的一切行為——從推推肘臂到碰碰裙衫——竟至於在我心裡引起如此的痛苦和焦慮。我的焦慮是無限伸展的,她的身軀在何時何地活動,我的焦慮就隨之出現。我的焦慮還不時地會隨著記憶而突然復發。其實我知道,我的焦慮是由她的情緒和欲望所決定的。但是如果換一個女子,即便是她本人,要是在五年以前或者五年以後,她的情緒和欲望就與我完全無關了。我知道這是自欺欺人的謊言。但是由於這一謊言,我已缺乏勇氣去尋找其他的解決辦法,唯有一死了之。我就這樣,穿著從維爾迪蘭家回來一直沒有脫下的皮襖,呆呆地凝視著這歪扭的身軀,這尊寓意像。什麼寓意?我的死亡,還是我的愛情?不一會兒,我聽見她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我坐到她的床沿上,進行那微風靜觀式的鎮靜治療。然後,我怕鬧醒她就躡手躡腳退出了房間。

  這時時間已經很晚,所以一清早我就囑咐弗朗索瓦絲,如果她要從阿爾貝蒂娜房前經過,請她把腳步放輕一些。於是弗朗索瓦絲堅信,我們這一晚一定是在所謂的酒神節中度過的,便嘲諷地囑咐其他僕人,不要「吵醒公主」。這正是我擔心的一件事情。我怕弗朗索瓦絲有朝一日再也克制不往,對阿爾貝蒂娜蠻橫無禮,這樣會把我們的生活搞得更加複雜。弗朗索瓦絲此時已不象年輕的時候看著歐拉莉受我姨媽寵愛,還能忍氣吞聲。她現在已沒有這麼勇敢,能夠忍受嫉妒心的折磨。嫉妒使我們這位女僕臉形歪扭癱瘓,其程度之嚴重,以至於有時候我不禁在想,我可別蒙在鼓裡,她這麼怒火發作之後,會不會小病一場。我請求別人不要破壞阿爾貝蒂娜的睡眠,可自己卻找不到絲毫的睡意。我試圖弄個明白,阿爾貝蒂娜究竟屬￿什麼精神狀態。在演了這幕悲喜劇以後,我是否真正繞過了險灘暗礁呢?儘管她口口聲聲說在這裡十分幸福,但她有時候會不會仍有要求自由的想法呢?相反我是否應該相信她的話?兩種假設,哪一種是成立的呢?如果說當我想弄明白一個政治事件的時候,我通常——我必須如此——將我昔日生活的一個事例提到歷史的高度來看待,那麼相反,我在那天早晨,不斷地將前夕的這齣戲的意義與當時發生的一個外交事件——兩者具有天壤之別,此處只是為了弄明白這齣戲的意義起見——作一等量齊觀。

  我也許有權進行這樣的推理。因為我曾經多次看見德·夏呂斯先生精湛地扮演這類騙局,他的形象很有可能潛移默化地在我前夜這場戲中起到了引導作用。另外,從這場戲本身而言,它無意之中不正是將德意志種族的深刻傾向——狡詐和傲慢引起的挑動性,必要的情況下產生的好鬥性——引入了私生活領域嗎?

  有不少人,包括摩納哥王子,都向法國政府暗示過,如果法國政府不與德爾卡塞①先生分手,那麼德國就會咄咄逼人,真的發動一場戰爭。於是外交部長被迫提出辭呈。法國政府接受了一個假設,即如果我們不作讓步,別人就會向我們宣戰。但是也有人認為,那純屬「虛張聲勢」,如果法國穩住陣腳,德國絕不敢輕易拔劍。毫無疑問,兩個劇本,兩套情節。阿爾貝蒂娜從未揚言,從未威脅過她要跟我一刀兩斷。但是正如法國政府對德國抱有疑心一樣,一系列的印象又使我疑竇叢生,堅信她是想到過要威脅我的。但再說回來,如果德國有的倒是和平的意圖,那末挑起法國政府產生多心,以為德國想發動戰爭,那就是危險的機智在作怪,必須加以反對。誠然,如果阿爾貝蒂娜是以為我永遠下不了決心跟她徹底決裂,這才產生獨立願望的話,那我的舉動是相當聰明機靈的了;但是,她得知我去了維爾迪蘭家以後,這麼火冒三丈,嚷著「我敢肯定」,最後又全部揭去面紗地說:「他們一定把凡德伊小姐也請到家裡去了。」只要看看她的這種態度,說她沒有以為我下不了決心,這豈不令人難以置信嗎?她過著隱秘的生活,朝著滿足自己異癖的方向發展,難道我們對此視而不見嗎?安德烈給我透露過,阿爾貝蒂娜和維爾迪蘭夫人會過面,這就證實了上述這一切。我盡力與自己的本能作抵抗。此時我想,她突然需要自由獨立的願望——假設這一願望是存在的——也許源於,或最終會源於一個相反的想法,即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娶她為妻,我無意識地暗示我們即將分離的時候,道出了真心話;無論如何,遲早有一天我會離開她的。我今晚扮演的這場戲只能加強了她的這個信念。她的心裡最終可能醞釀出這樣一個決心:「既然有朝一日會註定發生此事,不如趁早說斷就斷。」按照荒唐之至的格言所鼓吹的理論,要想和平,就得備戰,但是這一理論的效果卻適得其反。首先敵對雙方都誤以為是對方希望關係破裂,這一誤解所導致的結果便是關係真正的破裂。關係破裂以後,雙方又都以為這是對方的意圖所造成的。所以威脅即便不是出於真心,只是虛張聲勢,但它一旦成功,便會慫恿人們愈演愈烈;而虛張聲勢究竟進行到哪一步才能獲得成功,這是很難預言的事情。如果一方走很太遠,另一方雖然一直退讓,到後來也會發起反攻的。如果一方不知道改變戰略,以為堅持裝出不怕破裂的氣概,就是避免破裂的最好方式(我今晚對阿爾貝蒂娜就採取了這一方式),同時又一味地傲視闊步,寧死不屈,堅持威脅下去,其結果會把雙方都逼到絕路上面。虛張聲勢中也可能摻雜著真實的用意,兩者交替輪換著,昨日是場遊戲,翌日就會變為事實。最後,還有可能發生另一種情況,即敵對一方確實決心一戰;阿爾貝蒂娜遲早就會想到,不要再這樣生活下去了;也許她心裡並未產生過這種想法,是我自己想入非非,胡編亂造;這就是那天早晨她睡著的時候,我作出的幾種不同假設。說起最後這個假設,在這以後的一段時間裡,我之所以嚇唬阿爾貝蒂娜,說要跟她一刀兩斷,這純粹是因為她所要求獲得的是一種不好的自由,我是為了回敬她的這種想法才這麼先聲奪人的。她雖然沒有直接挑明過她的想法,但我覺得某些暗中的不滿,某些言談舉止卻能充分說明問題。只有這種想法才能解釋她為什麼有那類言談舉止,而反過來她對自己的這些言談舉止從不作任何解釋。而且在我暗示要分手以前,我已經常發現她有這些言談舉止。我當時希望這只不過是她一時情緒不好,過一天就會結束的。可是她惡劣的情緒有時會一連持續好幾個星期,仿佛她知道在一個或遠或近的地方有著奇趣樂事,她卻被幽禁著,失去了前去共歡的可能;這些樂事不到結束,對她的影響就不會停止,正如哪怕在巴刺阿裡群島的遠疆發生了氣候變化,我們坐在爐邊也能感受得到,我們的神經也難免受到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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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爾卡塞(1852—1923),1898年至1905年任法國外交部長。在任期間主張與俄國結盟,與英國言好。由於法國和德國在摩洛哥問題上關係緊張,於1905年6月6日辭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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